穿過欲望迷霧，直擊生活命門
——《劉宏偉中篇小說選》讀后

◎章以武

當現實比故事還精彩時，便到了檢閱生活在當下的作家寫作能力和作品價值的最佳時機。從細碎的尋常日子里，洞悉浮華表層下細敏的社會神經和人們內心的焦渴，擺脫對故事情節本身和文本的過度依賴而又要引人入勝，尤其是要令早已被物欲生活催逼得心神難安的讀者，越過“似曾相識”的故事本身，停住腳步“捫心自問”，哪怕只是短暫的片刻，難度可想而知。因此，如何在滾滾紅塵中固守“人之初”的本心，尋一清幽之所，安放早已被俗世的洪流裹挾得跟無頭蒼蠅一般，瞎飛亂撞焦躁不安的靈魂，才是文學作品對當下社會直戳命門的拷問和存在價值！而這，正是這部《劉宏偉中篇小說選》（中國城市出版社，2018年7月第一版）的重要意義所在。

“人生如戲，這話不假，禍福無門，隨時都可能遭遇到，卻偏偏沒有戲里的那份百轉千回、蕩氣回腸，很多時候，蒼白到連一個小小的過門都沒有，就被生活的棒槌直愣愣砸中腦門”。這是《前期》里男主角西沙的話，卻是說給世人聽的。只可惜，《點兒背》里神憎鬼厭的爛人孫孜沒聽到，否則，他也不會因自己患上艾滋病的消息鬧得整個單位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前期》的故事本身簡單明了，一場因一則糖尿病前期診斷信息引發的情感變故。而立之年被確診為糖尿病，雖然尚處于前期，但這對于一個對生活充滿各種熱望的年輕人而言，那份來自生命就此打折進入倒計時的心有不甘和可能引起的各種并發癥的恐懼、猜想，對人生足以產生摧枯拉朽的破壞力。然而，最致命的打擊，只怕還是曾經海誓山盟愛到近乎死纏爛打的情感，也隨之瞬間崩盤。人世間，確實不乏視死如歸之士，但更多的，還是對塵世的貪戀和無法割舍，尤其是那些成天將“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掛在嘴邊的人，貌似隨波逐流的灑脫背后，對生命虛妄無力的遺憾和對命運無法掌控的無奈顯露無遺。究其因，終究離不開一個“情”字。與男女之間的情感所不同的是，父母對兒女情感的純度和無私無我，無論生存的環境如何，那份只求付出不求回報的虔誠，都足以感天動地。這也是《先這樣活著吧》同《前期》的不同之處。同樣是惜命，一個為他人，一個為自己；一個是舍，一個是得。

《先這樣活著吧》主要描寫了一對因女兒患上尿毒癥后無力救治、絕望中被迫邁上從事器官移植地下交易不歸路的農民夫妻。貌似羸弱不堪的父親洪生，關鍵時刻卻能以命相搏、割腎救女后，毅然加入器官移植地下團伙，直至鋃鐺入獄。一向心高氣傲的母親葡語，為了女兒不僅默默承受了堂叔的趁機欺辱，而且不惜以身試法攔路搶劫一炫富的中年婦女。作者通過傳神的細節描寫和極簡的對話，將父母對兒女的那份博大深沉的愛表現得淋漓盡致，看似明快的敘事風格，字里行間卻始終沉浸在一層悲絕的淚光中，讓人讀來痛徹心扉，卻又欲哭無淚。倘若《作吧》里掉進錢眼兒里的高欣和《Q生活》里一心想跟網友偷歡的蓮花，也能感知這份生之不易、相濡以沫，或許，她們就不會在富貴臨門、尋歡之際突生巨變，一個落得雞飛蛋打，一個遭到綁架虐待和洗劫。其實，她們的未來早就被高欣的母親預言了：啥叫真愛？愛還有真假？日子，過的就是個感情。作吧，錢眼兒里還能養活良心？良心都死了，還能過好日子？這世上，找不到后悔藥的。

正因一個“情”字難了，才有了《“全剩”時代》里博聞、危巧等一群尋求真愛的單身白領的出現，貌似高大上，實則是，無論多么富足的物質生活都難掩午夜夢回形單影只的“情何以堪”！然而，單著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兒，至少不會陷入《耳光響亮》中危鋒和明天為結婚而遭遇親友諸多阻撓，乃至陷入進退兩難的絕境。很多時候，小兩口過日子，遠走他鄉倒還罷了，若是就地廝守，多半只是過在三親六戚的閑言碎語、恩怨糾纏中。日子越久，糾纏越深。相守難，分離更難。到最后，往往只剩下勞燕分飛各西東的感傷。倘若能經受住親友的幾番折騰，便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一如《耳光響亮》里的男女主角，在危鋒經受住大庭廣眾之下的那一記羞辱的響亮耳光后，總算邁入了搖搖欲墜的婚姻生活。與其說他是為了一份真愛忍辱負重，不如說他是在死死守護自己心中的那個關于“家”的信念更貼切。單身和結婚，原本是兩條情感生活的平行線，毫無交集。然而，劉宏偉卻通過一場《眼睛牙祭》，讓二者站到了生活天平的兩端，在同一輛公交車上，在危小寶對醫生女友白鴿的浮想聯翩中，對一左一右兩位女乘客的觀察，年輕貌美的小三和邋遢隱忍的中年家庭婦女，兩人生活品質的高下立現，扭曲的三觀背后，當下社會的病灶纖毫畢現。

以小博大，見微知著，雖是文學作品的慣常手法，但能用日常生活中的細枝末節，詮釋出人生大命題，于細碎中咂摸出世道人心，卻并不多見。當人性被欲望擠壓得無處藏身時，撩開隱忍面紗的惡念在物欲面前是多么的面目猙獰。欲避萬劫不復的深淵，惟真情真愛。《碎日子》圍繞街道辦事處這一基層政府組織里發生的貌似毫無關聯的尋常人事，抽絲剝繭，讓簡單表象背后存在的千絲萬縷的復雜人際關系表露無遺，成功勾勒了一幕幕當下底層社會現實生活的浮世繪。波瀾不驚的尋常日子，背后往往掩藏著貪婪滋生的驚濤駭浪。只是有的人視而不見，更多的人卻是無力察覺，溫水煮青蛙一般，漸漸習以為常。正所謂“無知者無畏”，倒也活得踏實坦然。盛彩的遭遇，有自身的因果，更多的卻是信息時代個人隱私的無處可藏，導致隨時可能面臨的滅頂之災，鏡像般地觀照著眾生，是預言，更是警示。

談及細碎，劉宏偉的另一部中篇小說《死機》同《碎日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辦公室戀情加隱婚，這樣的“白加黑”組合完全成了兩個人人生的無縫對接。白天黑夜時刻黏糊在一起，一旦過了甜蜜的膠著期，還能剩下幾成相濡以沫的溫情？細碎的日子，未必能逼死人，但往往能把人逼瘋。年輕的宣亮不懂，每每想起那個暴發戶小老板那顆菱形的禿頭在前女友的胸前肆無忌憚地鼓搗時，不用想別的更讓人發狂的細節，他的心里就冒出一股股恨意。正因如此，才會對對面坐著的成熟靚麗、溫良賢淑的“未婚”美女趙月，心生愛慕直至無法自拔。傷痕累累的趙月好不容易熬過隱婚的寒冬，勇敢結束了同望陽的那段痛苦不堪的情感，同宣亮開啟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再高明的隱婚依然難逃是非扎堆兒的辦公室戀情的高頻率掃描，曝光后的新仇舊恨產生的驚人殺傷力，不是人人都能抵抗得住的，傷的傷，判的判，瘋的瘋。癱了的望陽，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坐在輪椅上收心養性了。瘋了的趙月，從此可以沉浸在自己期望的純愛世界中，即便是虛幻的幸福，但心卻是甜的。或許，這是老天對她最好的安慰。情感生活的細碎糾葛，傷害再深，其影響力往往停留在有限的幾個人的內心，但《一堵墻》里裹挾著權勢的細碎糾葛，貌似雞零狗碎的小恩怨，哪怕是一堵小小的隔墻，卻能鬧出驚天動地的大動靜，影響的不僅僅是各種錯綜復雜的官場勢力的大洗牌，更體現著世道人心，乃至成為一個時代的縮影。

細碎也好，闊大也罷，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情感的世界尤其突出。再寬闊的胸懷，一旦進入情感的斗場，多半都會錙銖必較、睚眥必報。《一只做夢爬過洛城的螞蟻》還原了一位進城務工的農村婦女，在城鄉接合部從事保健按摩工作的人生際遇。為供孩子上學和替家里老人治病，張愛玲不得不背著在村里當掏糞工的老公在路邊店干起了按摩女的工作，名義上只坐素臺，實則偶爾也會在熟客間干點兒過界的活兒。正因如此，才在同鄉鎮干部、賣毛蛋、賣豬肉、送報以及聯防等底層人員打交道的過程中，遭到了各種各樣的欺凌和不公。然而，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只能在生活的苦海中苦中作樂，竭盡所能地尋求有限的公平。累了倦了，也只能長歌當哭般對著黑夜傾述鮮為人知的心事。黑暗的盡頭，便是黎明，關鍵看誰能堅持到最后。雖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即便節儉到連買根冰棍都舍不得，她卻能跟老公相濡以沫地走向日漸美好的明天。至于這段不光彩的經歷，她決心把它當成一場噩夢。光這份隱忍和毅力，已足夠贏得生活的饋贈。相反，《代價》里的王禿子利用自己媳婦的美貌換來了人生的大富貴，甚至成了當地呼風喚雨的大能人，然而，一旦遇到油鹽不進的記者夏韶，苦心構筑的“富貴大廈”也只能落得個一朝傾覆的結局。沒有誰能在情感的戰場贏得絕對勝利，要在物欲橫流的世道全身而退，無疑是癡人說夢。夏韶也不例外，并非王禿子精準預言到了他的未來，而是人心不古，導致了他必須為自己的堅持正義而犧牲掉某些個人利益，這樣的《代價》，真實而沉重！

同《代價》里的沒有一個最后的勝利者相比，《皆大歡喜》的結局要美好許多。雖只是地稅局一個中不溜秋的芝麻小官，徐坤的能量卻令不少上司都刮目相看。一朝實權在握，便開始狗膽包天，為所欲為。利用手頭的權力投機取巧，強取豪奪，乃至淫人妻女。善惡有報，最終卻因縱欲過度患上少精癥，妻子不但跟人陳倉暗度，還珠胎暗結。表面上的《皆大歡喜》，實際上是滿盤皆輸，沒有真正的贏家。人物錯綜復雜，情節環環相扣，強勁的敘事張力將原本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帶入了驚心動魄的氛圍。反諷手法下重現的一幕男歡女愛的場景，實則剖開了繚亂紅塵背后的世風日下。即便是滿盤皆輸，但其間多少夾雜著幾縷人間溫暖。就此而言，《皆大歡喜》還是有喜可言。這也是我更喜歡劉宏偉的另一部沒有收錄在此選集里的中篇小說——《老蔫兒成名記》的原因所在。繚亂塵世，欲壑難填，多少人能逃離生活的悲喜劇？不同的是，有些人置身其間，渾渾噩噩了卻一生；有的人卻能通過在紛繁世相間萃取的人生智慧，穿過欲望的迷霧，直擊生活的命門。劉宏偉屬于典型的后者，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才具備了洞穿時代表象、直抵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