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如果你是一個學生,17歲,晚上七點鐘你在哪兒?在拖堂的教室里,盤算著下一張卷子啥時做完,啥時才能吃上晚飯?在父母的嘮叨中,懨懨地說我先睡一小會兒,今晚要熬夜到兩點?或者,已經躲過父母的盤問,在黑網吧里打電游開戰?還有沒有別樣的七點鐘?路過鼓樓市民廣場時,我看到了七八個17歲的少年,在夜色中踏滑板飛翔,如低空飛翔的鷹,改換各種姿勢盤旋,陶醉在身體瞬間掙脫地心引力、無比的自由自在中。
這是一個西北高東南低的廣場,順著地勢堆砌了臺階、欄桿和坡道。月光在高低起伏的樹籬上閃閃發光,因為地勢不平坦,夜色降臨后,很少有老媽媽們在此集體打鼓或跳各種帶扇子的健身操,也沒法供中年人成群結隊地跳舞,這里,就成了少年人聚會的基地。
他們帶來了滑板、旱冰鞋和極限運動的專用自行車,形成了一個個松散的小團體,少年人都不會說“今天你一定要來,我們等你;你不來還有什么勁”這樣的話,我聽見他們召喚同伴,只是說,我來了,你新學的動作練得如何,有沒有膽子跟我比?就算熱切地期待見到對方,也是一副“來不來隨你”的表情。
是的,依賴某個人,在他們這個年紀是可恥的,玩滑板的少年更是有睥睨眾生的靈魂。當年,美國人用糖楓樹做成滑板,就是要讓單薄的少年也做孤傲的鷹——你是很難看到鷹們在一起八卦明星逸事或交頭接耳的。于是,我見到的場景,無非是一個人躬身出發,滑板粘在鞋底,輕舒雙臂,隨著加速后的慣性沖力輕輕躍起,在臺階或欄桿玩“翱驪”或“板鼻翱驪”,在騰空時,用前手從身后抓板,用后輪滑的絕妙姿態飄然落地。高難度的技藝,酷斃,簡直沒人能比,好比一架身價幾十億美元的隱形戰斗機悄無聲息地歸庫。而后默契地,另一位高手出發了,他開始加力,騰空,以后輪為支點前輪懸空轉動,輕盈地轉向,抓板尾用前橋做“香腸磨”,或者單用后橋做碾磨動作,沿著障礙物邊緣滑行,這是更高級的“斯密磨”,最后來一個“臭魚抓”,即用后手繞過后腿從身后抓板,高騰空后720°空中轉體,從坡上穩穩落地。
這完全是男孩子的游戲,勇敢者的群體。想參加,沒問題,可以盡情炫技,但別指望同伴們給予掌聲。
胡彥斌在《滑板》那首歌中所唱的“掌聲響起/代表由衷的贊許”是根本不會發生的,成年人的虛與委蛇,他們都還不會,他們最多只是從齒縫里哧一聲,這是贊嘆還是藐視?也許兩者皆有?我只看到,又一只鷹滑出去了。不服氣,是玩家們最終能成為一等一的高手的動力。
還不是很熱的天,所有的滑板少年掠過我身邊時都汗氣蒸騰,他們都已敞開了校服,下面只穿一條中褲,小腿肚上凸出的肌肉做最難的動作時都不會微微發抖,翱翔一圈后回來,臉不變色氣不喘,這才是一條好漢。
看他們的校服,五花八門,既有每年都有學生拿到常青藤錄取通知書的名校,也有專門培養數控機床和汽車修理人才的技校,前者要是滑得趔趄生澀,不見得有威望,后者滑得隨心所欲,滑板像在空中寫草書,一樣在別人的眼光里,收獲驕傲。去補習學校穿校服,名校生可能還有一點小得意,到這里,白色的校服也只是一件抵御夜涼的戰袍,在每一個轉體動作里,鼓風如翼。
就算20年后,也將淪為為房子票子奮斗的庸常男人,在17歲這年,這樣活過,也可說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