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科伊
浙江大學城市學院 310000
米爾格拉姆對服從的探索,源于他的一個思考:德國人輕易地服從納粹的權威,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歧視,最后在大屠殺中實施了希特勒的“最終解決”命令。這種情況是否還會再出現呢,當權威角色下命令,要求一個人做出與其認知和道德相悖的行為時,人們會如果選擇呢?為了探究這個問題,米爾格拉姆設計出了這一實驗研究。
尋找被試:
米爾格拉姆通過廣告招聘來40名男性作為被試,他支付每名被試一定報酬,并告訴被試實驗的目的是研究懲罰對學習和記憶能力的影響。
實驗過程:
40名被試被隨機分配在不同的小組,每個小組由一名學生和一名教師組成,由抽簽來決定角色,被試只會抽到教師,而學生是事先安排好的“偽被試”。教師的任務是給學生做配對的記憶測試,對選錯的學生施以電擊作為懲罰(實際上不會電擊),實施的電擊隨著學生回答錯誤次數的增加而增強。電擊從15伏到450伏,分30個按鈕,電鈕下方對應標明“輕度電擊”、“中等電擊”、“極強電擊”、“嚴重電擊”、“極嚴重電擊”、“危險電擊”等,最后兩個用“XXX”標記。
然后,教師和學生進入不同房間,學生在米爾格拉姆的要求下故意出錯,并隨著電擊強度的增加作出相應的回應(從抱怨到尖叫聲到掙扎到失去回應),而這些是事先錄制好的。
如果教師(被試)提出異議和反抗的時候,主試會按照既定設計的命令督促教師堅持做下去,并表示一切后果與教師無關,而由實驗主試承擔。充當教師的被試面臨來自主試命令和學生反抗的雙重心理壓力,內心沖突導致其出汗、顫抖等現象。
實驗結果:
在這樣的決策情境下,有65%的教師(被試)服從命令給答錯的學生實施高達450伏的電擊,只有35%的被試通過各種方式拒絕執(zhí)行命令,這一結果與實驗前心理學家的猜測(只有10分之1甚至1%的人,會堅持到450伏)大相徑庭。
如果單看實驗結果,我們會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但是實驗中有很多細節(jié),更直接地挑戰(zhàn)了人性。接下來筆者將一一闡述。
1.主試向被試詳細解釋了實驗的目的和必要性:“我們想了解的是,不同人擔任教師或者學生的角色,會對彼此產生怎樣的效果,還要找出在不同的情況下,懲罰會對學習產生怎樣的影響(節(jié)選)。”這一嚴謹和全面的實驗目的讓被試完全相信他們是在做一項有幫助的實驗,并且他們的行為會直接影響到實驗的效果。
2.上文提到的報酬(4.5美元)是在實驗開始前支付的,并且說明無論實驗中發(fā)生什么,也不會求退還報仇。所以被試的選擇不會受到報酬的影響。
3.當被試問電擊是否有危險時,主試的解釋是:“盡管電擊可能非常疼,但不會造成永久的組織損傷。”這一解釋讓被試不用擔心對學生(被電擊者)造成實質性的危害。
4.在被試提出異議和想要終止實驗的時候,主試會實施以下的命令:
敦促1:請繼續(xù),或者,請接著做
敦促2:實驗需要你繼續(xù)。
敦促3:繼續(xù)實驗非常重要
敦促4:你沒有選擇,必須繼續(xù)。
如果在第四次命令后被試還是堅持退出實驗,那么實驗才會終止。而這一命令讓被試感覺自己無法選擇,提高了服從的可能性。對于這一細節(jié),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觀點,在下文還會再提到。
其實米爾格拉姆除了主實驗外,還有18個實驗變式,接下來筆者將挑選有重要意義的7種變式進行分析和比較。
1.被試與學生的距離
米爾格拉姆將被試與學生的距離作為一個變量,分別做了四個實驗。
實驗一:被試無法看到學生的情況,也聽不到學生發(fā)出的任何聲音
實驗二:被試無法看到學生的情況,但卻能能聽到學生的實時回應(從抱怨到尖叫聲到掙扎到失去回應)。
實驗三:被試與學生在同一房間,能清楚看到學生的反應
實驗四:被試需要把學習者的手強制按在電極板上
在這四個實驗中,按下450伏特按鈕的被試百分比從70%到65%到40%到30%。這一實驗結果說明與被試的距離是影響實驗的一個重要因素。與被試的距離越近,就越能體會到他人的痛苦,就如同用意念殺一個人和親手殺一個人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是完全不同的。
2.被試與主試的距離
被試與主試的距離也會影響服從。
實驗一:主試就站在被試身旁,被試服從的比例最高。
實驗二:主試站在被試幾米遠處,被試服從的比例處于一般水平。
實驗三:主試不在現場,只通過電話下命令時,服從的比例最低,是實驗一的三分之一。
這一實驗結果表明權威與被試之間的距離會極大地影響被試的服從性。
3.實驗場景
米爾格拉姆設想如果不在那么具有權威性的場地(耶魯大學)權威的服從會受到影響。米爾格拉姆把實驗地點移到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市。他在一座并不豪華的商務大樓里成立了“布里奇波特研究會”。然后由同一批人員來執(zhí)行試驗。實驗的結果雖然有所下降,但依然驚人—48% 的被試按下了450伏特的按鈕。這表明實驗場地也代表了一定的權威性,畢竟大家都下意識地認為耶魯大學這樣具有聲譽的學校并不會做帶有傷害性的實驗。
4.服從比例最高的變體實驗
在這個實驗情境中,被試并不直接電擊學生,由另一名“偽被試”實施電擊,被試自己只需要做一些輔助的動作(記憶測試)。在這種情形下,他們不僅權威賦予的權利,也不用親手執(zhí)行這一傷害行為,因此他們會加倍地忽視在暴力行為中負有的責任。40名被試中,有37人(92.5%)堅持到了最后。
5.服從比例最低的變體實驗
米爾格拉姆還研究了其他可能促使被試反抗權威的因素。
實驗一:在這個實驗情境中,有兩位“偽被試”坐在被試者身旁,并在實驗過程中反抗主試的命令。實驗結果是90%的被試都在最大電擊之前停止了服從。
米爾格拉姆研究結果中寫下了這樣一段重要的結論:當個體想要站在權威的對立面時,如果他所在群體中有人支持他的反抗,那么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反抗,人類的相互支持是反抗極端權力最強大的武器。
實驗二:在這個實驗情境中,主試從一名權威人士變成兩名權威人士,他們兩者對是否繼續(xù)實行電擊產生了分歧。同樣的,90%的被試都在最大電擊之前停止了服從。對于第二個變式他沒有過多的解釋,筆者的理解是當權威產生了分歧,會讓群眾失去服從力,更遵循自己內心的選擇,就像如果一個國家的政府存在矛盾和分歧,那么民眾將會是一盤散沙,各執(zhí)己見。
這是所有變體實驗中斬斷權威束縛效果最顯著的兩個。
6.由被試決定電擊強度
在這個實驗情境中,被試可以自己選擇電擊強度對學生實施懲罰,而這一結果令人欣慰,大部分的被試(90%)都會選擇最低程度的電擊,這一實驗結果表明了服從與人類的自發(fā)攻擊性無顯著關系
7.主試與被試的變更
實驗一:在這個實驗情境中,主試變成一個普通人而不是教授,服從的人數大大減少。
實驗二:主試是一個普通人,而學生是一名權威人士,由被試執(zhí)行電擊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權威人士一提出反抗。被試無一例外地停止了電擊。事后這些被試認為自己的行為出于人道主義,而事實上,人們以為自己遵循的是道德,其實只是間接服從了權威的命令。
從這些實驗變式可得知,影響服從的因素有很多,主要體現在命令發(fā)出者(是否是權威、是否在場等等)和情境因素(與學生、主試的距離)。
眾多學者都對米爾格拉姆的服從權威實驗產生了質疑。
1.服從權威實驗在道德方面方面遭到了嚴厲批評,戴安娜·鮑姆林德博士認為被試在這種高壓下持續(xù)電擊學生,會產生負罪感和心理陰影,被試的利益沒有被保護。
米爾格拉姆對此作出了解釋,在實驗結束后,他們告訴所有被試學生并沒有收到電擊,并且對反抗的被試表示支持,對服從的被試表示這是完全正常的行為。在事后的調查中,參與者中有84%稱他們感覺“高興”或“非常高興”參與了這項實驗,15%參與者選擇中立態(tài)度(有92%的參與者做了事后的調查)。
2.批評人士認為實驗只有男性被試,也有人認為他的實驗只適用于耶魯的學生,但是米爾格拉姆也做過針對女性的實驗變式,結果并無統計上的差異,并且在18個獨立實驗中,實驗對象多達1000人,年齡跨度從20歲到50歲,涵蓋了各種職業(yè)。
3.MA Dan認為在實驗之前或實驗期間都沒有明確告知被試如果他們感到不舒服就沒有義務繼續(xù)下去。換言之,這一實驗缺乏必要的知情同意。但是津巴多認為被試退出實驗(在得知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后)的比例是未知的,所以我們并不知道這一因素對服從有多大的影響。筆者認為這是一個可以繼續(xù)研究的實驗范式。
4.哈曼和多麗絲認為服從權威實驗的結果并不代表服從權威是人類的基本特質,情境壓力的影響超越了這個特質。
5.澳大利亞心理學家吉娜·佩里認為米爾格拉姆修改了實驗過程、扭曲了實驗結果。她花了四年的時間調查了各項試驗,得出實驗執(zhí)行過程不統一,對服從的定義不相同的結。還認為被試受到了不公正待遇。遺憾的是,在當時已過世的米爾格拉姆無法與其進行辯駁。就筆者個人而言,佩里的反駁并不足以推翻米爾格拉姆的實驗。
1.2010 年,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心理學家杰里·伯格對實驗方案進行了改進,滿足了對實驗倫理的要求,將最高電壓改成150伏。這場實驗共有79名志愿者參加,取得的結果與服從權威實驗驚人的一致。
1.Burg等人在2011部分復制服從權威實驗中,發(fā)現下達命令后(你沒有其他選擇,你必須繼續(xù)下去),被試的反應更加抵抗。這一結果與服從權威實驗相悖。這表明,實驗中的“順從”行為應該被解釋為準許繼續(xù)下去的要求,而米爾格拉姆的研究被廣泛認為是人們服從命令。
心理抗拒理論認為,人們需要對自己的行為有控制性,因此當這種控制自由受到限制時,往往會采取對抗的方式。筆者認為主試在情景中的具體措辭和語氣是一個可以繼續(xù)研究的實驗范式。
3.Gamson、Fireman和Rytina的實驗消除了強制命令這一過程,產生了與服從權威實驗實驗不同的結果,這表明強制是一個因素。他們認為在米爾格拉姆的實驗中,被試看到學生的請求被拒絕,從而察覺到了可能存在的身體威脅甚至暴力脅迫。這可能導致被試因為害怕而服從。
4.2015 年,來自波蘭大學社會科學和人類學的心理學家Dariusz Dolinski教授和他的團隊重復并且擴展了服從權威實驗。他們發(fā)現80位受試者中,高達72位遵守著研究者的指示對隔壁假定的受試者進行了一系列最高達450伏的電擊。
1.規(guī)范性的社會影響:規(guī)范性的社會壓力使被試難以拒絕,這一社會壓力來源于被試承諾參與實驗并希望順利完成實驗的期望,以及被試希望與權威保持一致,避免譴責與社會非難的心理。
筆者認為對權威的服從可能是物種長期進化的結果。人類是群體動物,群體中必然會產生權威,而服從權威具有高度生存價值,從而被延續(xù)下來。除了遺傳因素之外,社會環(huán)境和教育的也塑造了服從行為。從小到大我們都被灌輸要聽老師的話,從而壓抑個體的自我意識,影響了成年后的行為習慣。我們習慣于聽從于那些權威人士,我們下意識地認為他們更有能力更值得信任,而喪失了自身的批判性思考。
2.信息性的社會影響:當被試處于困惑的情景中,傾向于認同他人特別是權威的信息。
3.合法權利:在實驗過程中嚴格安排的各項步驟,使得被試認為實驗很重要,并且被賦予某種權利后,被試認為自己有義務完成實驗。更有學者認為,對權利的偏愛和執(zhí)行權力時的滿足感導致了這一結果。
4.責任轉移:被試認為自己不必承擔自身行為的責任。在實驗中有很多全程提出異議的反抗的被試,但當主試說:“我承擔全部責任。請繼續(xù)。”他還是選擇了順從。在實驗后的受訪中,服從受試者的普遍解釋是:“如果就我自己,我是不會這樣做的,我只是在做我被要求做的。”米爾格拉姆把這種心理狀態(tài)稱為“代理狀態(tài)”。
5.其它原因:有學者認為被試在實驗過程中遵守了錯誤范式,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更改。也有學者認為被試在實驗過程中的態(tài)度(不再進行電擊)與行為(繼續(xù)了電擊)產生了認知失調,從而進行自我辯解(200伏和215伏沒什么區(qū)別),人們一但找到了理由就很難停止。
除了上述重復實驗以外,韓國也進行了一系列非實驗室情景的實驗,例如醫(yī)生要求病人作出不合理的動作和行為,警察要求路人撿垃圾等,研究結果表明了群眾的高度服從。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們的服從度是否存在差異是值得研究的。
對實驗過程中更多變量的影響進行研究,如被試的文化程度和原始狀態(tài),主試的言語措辭和情緒表達,各種不同情境,以及各因素間的交互作用,能更明確地推斷納粹以及日本的大屠殺等一系列災難性事件的復雜原因。
這一實驗還會持續(xù)發(fā)展,但是隨著心理學實驗的成熟,對實驗研究的限制也越來越多。以人為主體的實驗必定會涉及道德倫理的問題,以自然實驗為主的研究將會延續(xù)。
總的來說,米爾格拉姆的服從權威實驗是較為完善的,各個范式中都蘊含不同的影響行為的因素,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雖然這一實驗受到了很多質疑,但是其實驗結果是真實有效的,并讓我們從實驗數據中直視了人性中的陰暗面,意識到了平庸之惡。但筆者認為實驗目的不只是為了揭露人性,而是讓人們更清楚地了解道德底線和人性本質的平衡點,通過對這一試驗的廣泛傳播是否可以讓人們增加批判思考和質疑的自覺性,就如同告知旁觀者效應來增加旁觀者干預的可能性一樣。人性難以改變但是知識文化經驗以及自我檢控能力的提升可以增加超我對本我及自我的影響力。
簡而言之,筆者認為針對這一研究更應該探索其積極意義,即這一實驗結果對大眾及社會的警示性,將對自變量控制的研究應用到降低這類情形再次出現的可能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