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武
無錫市新吳區人民法院
法官組織下的調解是處理民間糾紛的一項重要制度,在審調合一的制度背景下,法官調解的場景多出現在立案和庭審時,但在案件庭審結束之后至判決宣判之前的期間內,當事人之間仍存在著和好的可能,因此實務中會出現法官在庭后組織調解的現象。
民事訴訟法允許人民法院對法律關系明確、事實清楚的案件,在當事人同意的基礎上直接進行調解,但在基層實務中,當事人受限于自身的法律素養往往會拒絕在庭前或庭審中調解。當事人起訴至法院的主要目的在于獲得令人信服的說法或是完全實現訴訟目的,而調解不過是 “和稀泥”。因此法官在消除當事人的固執印象之前進行調解會事倍功半,有經驗的法官在面臨適宜調解結案的案件時,會先通過庭審程序向當事人釋明法律規定及后果,消除當事人內心疑慮后,給出合理意見,當事人自己衡量決定是否接受。該過程的顯著特征表現為當事人由不同意調解到同意,反映出當事人行使其處分權。
法官調解的對象是民事糾紛,法官在調解中需要處理關于事實和法律問題的爭議。根據民訴法規定,“自愿”、“合法”、“查清事實”成為法官調解必須遵循的三大原則,其中“查清事實”原則要求法官對于案件事實進行認定,因此法官在進行調解時會對證據和當事人陳述做嚴格審查,法官在此基礎上提出的調解方案更加接近于判決結果,使當事人更容易接受。棚瀨孝雄認為,法官的調解即使不具有強制力,但只要以審判的強制性為后盾,在調解方案與審判結果近似的情況下,當事人則有很大可能接受調解的結果。先審后調意味著法院在調解之前充分行使了自己的審判職權,保障了當事人的訴訟權益,幫助當事人重新確定自己的利益底線,在審判結束后,給與當事人再次選擇的權利,以最終實現案結事了。這一過程體現了法院調解制度中“審判”與“處分”相結合的“雙重屬性”。
筆者隨機挑選了所在單位受理的2017年5月至2018年5月期間35件先審后調的案件。在這些案件中,從糾紛類型看,主要集中在買賣、加工、承攬、租賃等一般合同糾紛、勞動合同糾紛兩方面,剩余的則是婚姻、繼承等方面的糾紛;從審理時間看,既有耗時長達300天的復雜案件,也有結案不超過15天的簡單糾紛;從接受調解原因看,主要表現為:①關鍵性證據帶來的不利后果迫使堅持不調的一方或兩方接受調解,②法官對調解和訴訟時間成本的解釋幫助當事人選擇調解結案,③當事人在法官指引下消除了情緒化心理,回歸到理性判斷,④法官從獲利難易程度上說服當事人接受調解;從調解結果看,雙方對案件糾紛的權利義務均已經清結,在支付方式上采用一次性或分期付款為主,部分加入違約金制約條款,或者采用非金錢支付方式抵銷。
在法院調解場域中,法官始終以司法身份出現,在訴訟調解中扮演著核心角色,積極主動的解決糾紛筆者以為可以從訴訟成本,當事人獲益以及調解執行難度上分別考察當事人的訴訟利益的保障情況。
1、首先是訴訟成本,以勞動合同糾紛為例。勞動爭議的處理比起一般的民事糾紛多出了仲裁前置程序,因而勞動糾紛的處理時間跨度則更加的漫長。進入訴訟程序處理的勞動糾紛會出現一方當事人因為低廉的訴訟費用而采用申請調查、提交新證據直至上訴等多種方式將另一方拖入漫長的訴訟過程中,而此時另一方在耗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的情況下,面對遙遙無期的裁判結果會更加容易情緒化,由此給勞動爭議的雙方及法院帶來更大的訴訟風險。面臨這一情況,部分法官通常希望在事實查清的基礎上,憑借相關案件處理的經驗,結合案涉爭議可能的裁判結果,建議雙方做出適當讓步,以適合的金額了結雙方的爭端。對勞動爭議雙方來說,此舉可以避免陷入時間漫長的程序拖延之中以及可能由此帶來的損失;對法官來說,能夠將復雜的庭審程序以及復雜的數額計算簡化為基礎事實上的金錢補償,可以極大提高司法效率,從而節約司法資源。因此從實踐效果上看,先審后調這一實踐方式在縮短訴訟程序耗費的時間,提高司法效率方面對各方當事人助益良多。
2、其次是當事人在訴訟中的獲益,以買賣合同糾紛為例。買賣合同糾紛通常表現為貨款支付上的糾紛,在一方提起支付貨款的訴訟后,另一方通常會以產品質量問題抗辯,乃至提起生產、經營損失的反訴。因此在買賣合同糾紛審理過程中,隨著雙方業務往來細節的逐漸曝光,前后矛盾的銷售合同,復雜的價款結算方式,不能錢貨對應的票據,對產品質量異議的鑒定等諸多事實及證據認定方面的問題會逐漸堆積在庭審現場,案件事實的走向也愈發復雜難明。因此在雙方當事人均能確定的買賣關系基礎上,由法官詢問各方當事人的底線,并在此基礎上結合案件事實進行適當的價款調整,能夠快速的促進雙方解決分歧,實現各自的訴訟目的,所以在處理復雜事實或證據的案件中,才用先審查后調解的方式可以有效地使得復雜事實明朗化,方便各方當事人迅速結束紛爭。
3、再次是調解結果的執行難度,以非金錢支付案件為例。在司法實務中,總會存在一方支付能力不足的問題,因此勝訴方即便拿到想要的判決結果,在執行中也會很難實現金錢上的給付。筆者所在單位審理的一起延期交房賠償糾紛的案件中,開發商因資金困難已經不能足額支付賠償,但其集團公司愿意以酒店住宿券的方式抵扣現金,后經法官審理后調解,起訴者接受了住宿券,因此采用調解方式靈活變通支付方式不失為一個解決糾紛的辦法。
從法院角度看,法官調解屬于法院行使審判權的一種方式。但任何實踐方式都應回歸到理論檢驗之中。在現有制度框架下,并無細致規定來明確法官的調解應在訴訟的哪個階段進行,雖然先審后調在實踐中可以稱之為一種比較好的調解方式,但其仍然缺乏更為具體細致的制度支持,其運行機制的任意性和隨意性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庭審程序的連貫性。庭審結束意味著糾紛的解決將進入了宣判階段,此種調解方式卻中斷這一進程,盡管對個體而言,法官庭后調解的行為并不妨礙個體正義的實現,但從整體看,有破壞司法嚴肅性的嫌疑。
司法公正已被視為現代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價值共識,對調解制度減損司法公正的擔憂也一直存在。先審后調的實踐方式在其本質上仍未脫離以結果為導向的價值觀巢臼,還是一種利益衡量思維?,F代司法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恢復社會秩序,以及重新平衡利益。先審后調的實踐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無疑阻礙了司法系統重塑社會秩序功能的實現,長此以往難免會傷害司法權威。
先審后調的實踐方式在當下仍應歸屬于有利于個體糾紛有效處理的案件審判經驗范疇,因為個案的局限性,作為法官個體摸索出的調解經驗往往也只能在特定情形中適用。雖然審判經驗主要來自于基層司法實踐,往往能最直接的反應出社會變化和制度規范的不足,但本文所述的實踐方式是否可以上升為經驗仍舊需要仔細考量和提煉。于此同時,法官的角色發生了兩重轉變,審理階段法官是裁判者,調解階段是說合者,調解失敗則重新變成裁判者,在實際審判中,角色的劃分僅有理論意義,當事人也根本不在乎法官身份的變化,但值得思考的是,這種轉換背后所折射出的審判強制性會不會對當事人的調解自愿帶來額外影響。
我國民事訴訟中的審調合一制度存在著人民法院決定和當事人自主決定的兩種選擇的可能。當事人同意庭后調解的基礎在于其處分權的行使,因此在先審后調的實踐方式中,應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愿,調解法官有必要適度分清審判和調解的界限,給與當事人的調解建議應該盡量貼合可能的裁判結果。在實踐先審后調的方法時應始終秉持當事人自愿的原則,對當事人因同意調解而導致的訴權利益喪失,調解法官應對其進行充分的釋明。同時,法官在調解時應適當考慮案件本身帶來的社會價值傾向,對于不適宜調解的案件應做到盡快的判決,以充分實現司法活動對社會秩序的修復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