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道明
在2018年10月28日舉行的巴西大選第二輪投票中,社會自由黨總統候選人雅伊爾·博索納羅擊敗了勞工黨總統候選人費爾南多·阿達,當選巴西新一任總統,將于2019年1月1日正式就任。
博索納羅參加選戰以來,一直被巴西國內外媒體稱作“巴西特朗普”。就連博索納羅本人,也樂于利用這一標簽為自己助選。
的確,博索納羅的崛起之路與美國總統特朗普有若干相似之處。譬如,二人都善于利用并過度依賴新媒體,皆喜歡發表一些具有強烈煽動性的言論,甚至不惜觸怒女性、有色族裔、性少數群體。
但是,很多人沒有看到博索納羅與特朗普之間一個最重要的區別:巴西不是美國,總統面臨的制度約束存在重要差異。博索納羅不大可能成為巴西的“特朗普”。
在政治相對溫和化的巴西政壇,博索納羅入主高原宮(注:巴西總統府)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仍有其必然性。近年來,巴西政局動蕩,經濟衰退,社會治安嚴重惡化。在此背景下,巴西民眾“人心思定”,也“人心思變”。很多民眾,特別是中產階層,認為巴西現在需要一個強勢政府來蕩滌污垢,恢復秩序和維護安全。與此同時,巴西近年來曝光的各類腐敗丑聞,令包括前總統盧拉在內的勞工黨人的聲譽嚴重受損;特梅爾這兩年執政績效不彰,也讓中間黨派的候選人難孚眾望。最終,一位原本籍籍無名、從政經歷寡淡、政績平庸的極右翼總統候選人成為半數以上巴西選民“最不壞”的選擇。
與特朗普相似,博索納羅的意識形態光譜也是多面的。在政治上,他是一位典型的保守主義者。他鐘情于巴西的傳統價值觀,試圖引導民眾回想起歷史上那個信奉“秩序與進步”的美好年代。面對國內暴力事件激增、黑幫毒品猖獗的現狀,博索納羅主張“治亂世用重典”——“不殺人的警察不是警察”,支持放松槍支管制以便普通民眾能夠奮起自衛。他任命“洗車行動”的負責人、反腐英雄塞爾西奧·莫羅法官為司法部長,承諾將巴西反腐敗進行到底。他呈現出鮮明的親軍方色彩,或將選擇軍校讀書時的導師奧古斯托·里貝羅將軍出任國防部長,另一位軍方將領奧斯瓦爾多·費雷拉有望出任交通部長。盡管如此,只要巴西民主體制不遭顛覆、文武關系相對正常,這位新總統就不大可能成為左翼知識界精英所抨擊的“法西斯分子”。
目前來看,博索納羅的經濟政策將是新自由主義的。他對經濟并不內行,但頗為贊許智利獨裁者皮諾切特當年實行的自由經濟政策。為此,他聘請了自由派經濟學家保羅·格德斯作為他的經濟顧問,并將任命其為主管經濟領域的部長。現年69歲的格德斯擁有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雖然沒有任何從政經驗,但在巴西金融市場上聲名顯赫。
格德斯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如何有效減少公共財政赤字和公共債務。目前來看,他開出的“藥方”是實行“國退民進”:國有企業私有化、出讓特許經營權和出售國有資產,將巴西公共債務減少20%。但是,博索納羅似乎不想走得這么遠。他反對將電力部門的發電業務、巴西國家石油公司的核心資產和巴西銀行等國有資產私有化。
在社會政策上,博索納羅政府料將小幅逆轉左翼勞工黨政府的“福利超載”政策。巴西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福利制度卻是發達國家的。盧拉主政時期,巴西的養老金制度成為“世界上最慷慨的養老金制度”,公職人員受到特殊優待。現任總統特梅爾任內曾力推此項改革,但因自身深陷貪腐丑聞,改革進展緩慢,收效甚微。博索納羅任內也將直面這一難啃的硬骨頭。
外交政策方面,博索納羅具有明顯的民族主義傾向。他的競選口號之一就是“巴西優先”,在對外經貿安排上顯示出親雙邊、遠多邊的偏好。不過,作為西半球兩個最大國家的民族主義者,博索納羅主張的“巴西優先”與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倒是有可能發生利益沖突。
在巴西,聯邦政府的權力是有限的,無法輕易介入各州的內部事務。巴西是一個聯邦制國家,具有根深蒂固的地方主義傳統。各州州長是可以不買總統的賬的,在巴西歷史上這一現象被稱作“州長政治”。
而翻檢博索納羅公布的81頁執政草案,其中提出征收一種單一新稅種并由聯邦政府統籌管理,同時廢除若干項聯邦稅、州稅和市政稅。在被取消的州稅中,商品與服務流通稅(ICMS)名列其中。商品與服務流通稅是各州最重要的財政來源,將其取消并代之以單一聯邦稅無異于改變巴西憲法規定的聯邦體制。這種激進的做法不僅很難在州一級層面獲得足夠支持,而且還可能引來很多針對聯邦行政措施和總統法令的合憲性訴訟。
另外,巴西總統的位置常是不穩固的。巴西實行總統制,但國會兩院的選舉采納比例代表制,這種組合被胡安·林茨、羅伯特·達爾等西方學者認為是最糟糕的,是造成巴西政局不穩的制度性根源之一。美國的國會選舉實行單一選區代表制,造就了兩黨制的政黨格局,特朗普依靠共和黨的支持可以擺脫民主黨的掣肘。但是,巴西的比例代表制鼓勵并催生碎片化的政黨制度,總統必須始終面對一個高度分裂的國會。而且,在巴西,這種碎片化的趨勢還在不斷加劇。比如,眾議院在1994年選舉時共容納了16個政黨,2014年則增加到28個政黨,今年選舉后則達到了30個政黨。參議院的碎片化趨勢也同樣存在。
盡管從憲法上看,巴西總統的權力非常大,但其權力的有效行使,取決于能否在國會構建一個相對穩定的跨黨派的政治聯盟。盧拉執政時期,巴西趕上了國際大宗商品的上漲周期,他在國會的執政聯盟相當穩固,有效推行了諸多惠及底層民生的措施,兩個任期結束時聲望依然很高。羅塞夫第二任期伊始就碰上了大宗商品價格下跌的壞時辰,被迫違法舉債彌補政府財政虧空,國會的執政聯盟很快解體,她本人遭到彈劾,副總統特梅爾接任總統。博索納羅面臨的局面與羅塞夫沒有本質區別,甚至還不如后者,因為博索納羅的社會自由黨是新近才崛起的小黨,而勞工黨當時已是執政多年的傳統政黨,現在依然還是國會大黨。換言之,博索納羅需要高超的政治妥協技巧——意味著他的主張必須往中間溫和派靠攏,才能順利施政。
重要的還有,博索納羅的頭頂還懸著一把隨時可能降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巴西現行憲法的總統彈劾條款。該條款借鑒自美國憲法,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一位美國總統是被正式彈劾下臺的。尼克松當年選擇自行辭職,克林頓最終保全了職位。盡管特朗普一直面對國會民主黨人的彈劾威脅,但他被國會啟動彈劾且最終下臺的概率并不高。
與特朗普不同,博索納羅面臨的彈劾威脅是真實客觀、時刻存在的。自1989年直選總統以來,巴西產生了6位總統(卡多佐、盧拉和羅塞夫分別兩次當選),其中兩位總統被國會成功彈劾,他們是科洛爾和羅塞夫,而弗朗哥和特梅爾這兩位都是副總統接任總統,只有卡多佐和盧拉是平穩執政且獲得連任的。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位被彈劾的科洛爾當年的總統之路與博索納羅有相似之處,都是以小黨候選人的身份,且依靠個人魅力,并以黑馬的姿態問鼎總統大位的。
簡而言之,博索納羅就任總統后,有很大的可能性是被巴西的現行制度安排所規訓,而不是相反。他將從意識形態的極右翼逐漸轉向中間偏右方向,盡管這一過程不會一蹴而就,其間存在著大量的政治博弈和務實妥協。
盡管博索納羅的執政前景尚不明朗,他的外交政策更是霧里看花,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但比較確定的是,他不是愿意挑起貿易戰的巴西版“特朗普”。
中國—巴西關系是中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特別是拉美國家關系中堅持“不以意識形態劃線”原則的典型。自1974年建交起,經歷了軍政府、再民主化、中右翼執政和溫和左翼執政等近半個世紀歷史風云變幻的考驗。中巴友好不僅是兩國政府的共識,也是兩國人民的共識。自2012年起,兩國關系提升為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在新興國家合作、金磚國家合作等方面有著共同的利益和廣泛的共識。
事實上,中國與巴西之間經濟互補性強,這不以某位領導人的意志為轉移。巴西政府的統計顯示,中國是巴西最大的出口目的國和進口來源國,去年中巴雙邊貿易額將近750億美元,其中巴西對華出口額近475億美元,進口額為273億美元,巴西對華貿易有大量順差。在本次大選中,博索納羅的主要支持群體之一是大型農業企業集團,而中國是巴西農業的最大貿易和投資伙伴。另據巴西農業部的消息,今年1—8月,巴西向中國出口大豆5090萬噸,占其所有大豆總出口量的78.8%。這無疑有助于改善巴西的國際收支平衡。
基于巴西國家利益的現實考量,這位新總統的到來,不大可能像西方一些媒體所說的讓中國“難受”。相反,他離開了中國會更“難受”。中方需要保持戰略定力,與巴西和拉美其他國家一起,共建同舟共濟、合作共贏的命運共同體。
編輯:牛綺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