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甜
【摘 要】 本文以政治社會學為分析基礎,從政治分層(農民階層)、政治文化及政治權力三個范疇來分析共產黨在土地改革時期組織開展訴苦運動所面臨的政治動員障礙困境與應對方法等。土地改革時期,中國共產黨將訴苦運動作為基層動員的主要工作,睿智地將宏觀政治策略與微觀層面的精細工作方法相結合,成功塑造出一套適合農民自身根本利益的階級訴苦模板,使土地改革最終得以順利開展。但這一模式也存在一定的不足,即仍有個別村民看到既定“訴苦模板”下隱藏著的利益分配(如分割地主財產土地等)而違心地捏造事實或選擇性地說了假話。然而若干年以后帶給個體的可能是揮之不去的“隱形枷鎖”。
【關鍵詞】 訴苦;農民階層;政治文化;政治權力
一、引言
無論從反映中國鄉村社會變遷歷程來看,還是從揭示中國共產黨成功獲得農民認同的歷史軌跡來看,亦或是對當前國家鄉村治理的借鑒意義來說,對土地改革的相關研究都無比重要。通過對CNKI數據庫以及圖書、網站等資料閱覽分析發現,學術界對土地改革的研究更多側重于宏觀層面(如土地改革史、土改政策的解讀、政策演變、宏觀導向意義等),而較少以訴苦為切入口進行微觀探究。
值得關注的是當前國內學術界已經逐漸意識并開始重視土改中的訴苦研究,并從多種維度進行深入探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例如李里峰的《土改中的訴苦:一種民眾動員技術的微觀分析》從共產黨動員廣大農民的目標、宣傳口號、組織引導、情緒調動、氛圍營造等細節方面描述了土改時期共產黨逐步獲得農民認同的微觀工作方法;[1]吳毅、陳頎的《“說話”的可能性——對土改“訴苦”的再反思》一文強調了作為訴苦主體的農民并非一味按照階級訴苦模板規設好的路線傾訴苦難,而是根據切身利益作出的有選擇的策略。[2]本文試圖以政治社會學為分析基礎,從政治分層(農民階層)、政治文化及政治權力三個范疇來分析共產黨在土地改革時期組織開展訴苦運動所面臨的政治動員障礙困境與應對方法等,并嘗試結合相關文獻提出自己的思考。
二、從政治社會學的視角看土改中的訴苦
訴苦單從心理學的角度解釋是情感的外化,向他人傾訴自己的苦悶。但在具體的政治語境下,又必須從“誰要訴苦”、“訴什么苦”、“為什么要訴苦”、“土地改革為何會借助訴苦實施”等多個維度對訴苦進行分析才能深入理解訴苦的內涵。而其中“誰要訴苦”與階層有關;“訴什么苦”與時代背景有關;“為什么要訴苦”從原生論的角度講,與自身遭遇、情感的自然宣泄有關,從工具論的角度講,又與政治動員的目的息息相關。土改中的訴苦就是中國共產黨在保證土地改革順利實施的特定時代背景下進行政治動員的一種微觀策略與工作方法,是廣大農民階層在內部(自身遭遇與情感的不滿宣泄)外部(專業化的政治動員)條件下訴說階級苦難的一種行徑與方法,并且能夠反應特定時代鄉村社會政治變遷的真實歷程。
1、從農民所處的階層分析
根據羅伯特·達爾所說:“在大多數政治體系中,對政治事務極感興趣,關心并了解政治,活躍于公共事務中的人在成年人中所占比例不大。”[3]一般來說,普通農民首要關心自己的生存溫飽,他們通常被視為無政治階層,缺乏表達自己愿望和利益的政治意愿和途徑,并且自我組織整合的能力較低,除非有外界力量的介入、引導、組織,否則很容易形成政治冷漠的態度。
從農民自身因素來看,絕大多數農民對土改初期中共組織的一系列民眾動員工作的參與積極性偏低,主要基于以下三點:第一,農民認為參加訴苦運動會耽誤一天的勞務工作,直接影響到家庭生計,也就是說機會成本比較大;第二,歷經軍閥混戰、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等多場戰役的普通民眾對時局動蕩和自身安危始終保持天然的警惕態度,也就是說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農民尚未對共產黨懷有足夠的信任;更害怕共產黨萬一失勢,國民黨、反對派會和地主聯合起來卷土重來對自己打擊報復,秉持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態度,初期農民對參加由共產黨牽線組織的訴苦運動興致缺缺;第三,抗戰時期強調的民族團結,聯合陣線一致對外等政策與土改期間重新提及的階級矛盾斗爭的說法給農民選擇造成了混亂,加之農民整體文化水平偏低對相關政策的走向心存疑慮,導致共產黨前期在農村開展的土地改革及訴苦運動遭遇農民冷漠對待或抵制。
如何將農民的目光從生產勞作吸引到“訴苦運動模板和軌跡”上成為共產黨后續工作順利開展的關鍵。關于第一個問題,共產黨的微觀動員方法非常聰明,充分認識了農民作為“理性人”的特性,派遣工作隊提前挨家挨戶走訪農民,向農民傳遞參加訴苦大會的實質和回報:例如將地主、富農的土地和財產沒收,獎勵給那些積極響應工作隊號召參加訴苦會并缺地的農民。[4]從農民切身經濟利益考慮,這些物質收益與改善他們現有的貧苦狀況有根本關聯,成為農民參與訴苦及土改運動的巨大驅動力,進一步有利于實現共產黨強化鄉村社會階級分化的目的。
關于第二點,共產黨在了解農民害怕事后報復、謹言慎行的特質后,開展相應工作來消除農民的內在顧慮。首先就是要實現農民由“看客”向“主角”的轉變,長期以來作為無政治階層的農民多扮演著順從者的角色,在公眾場合也多是充當“沉默的看客”,而共產黨通過召開一些面對面的大大小小的訴苦會,令廣大訴苦者與少數被斗爭的對象在公開場合面對面,一方面在人數上起到給農民撐腰助威的作用,另一方面鼓起農民與地主正面“撕破臉”的勇氣與爭取幸福的信心。
第三,共產黨深知農民對抗日戰爭時期動蕩不安的政治局勢仍心有余悸,尤其痛恨那些在戰爭中充當日本軍隊的大漢奸及惡霸之流。因此,前期土改工作隊有計劃地將農民組織起來開展訴苦大會,號召農民訴說漢奸、惡霸的罪行以及自己被他們欺凌的苦難,這種苦與民族仇恨相結合,訴說的是對國家、民族破敗、衰落的無奈及對漢奸、惡霸的憤恨。后來共產黨開始逐漸擺脫依賴民族矛盾進行階級斗爭宣傳的方式,將訴苦的范圍和內容擴大化,不僅有深受戰亂的苦、被漢奸及村里惡霸欺壓的苦,還有被村里地主、富農勞役壓榨的苦,甚至還包括祖祖輩輩經歷過的各種苦楚等。這種苦與階級仇恨相結合,訴說的是農民作為個體實實在在的苦,從情感上更能引起民眾的回應,這也是共產黨進行社會動員的著力點。
2、從政治文化的角度分析
在阿爾蒙德等人看來,政治文化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態度、信仰和感情,由本民族的歷史和當代社會、經濟、政治活動進程所促成。它的隱含前提是人們在過去的經歷中形成的態度類型對未來的政治行為有著不可忽視的強制作用。[5]
從政治文化的角度來看,第一,長期以來中國的封建專制統治多形成的是順從型的政治文化,普通農民內心深處的臣民、順民思想根深蒂固;第二,源遠流長的儒家政治文化早已深入民眾的骨髓,農民往往認為按時繳納租金和稅收是一種對國家的道義,是應該做的事情。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說:“這種由‘習慣規定的約束力對剝削制度的維護作用,鄉間的農民常常認為,除非遇到天災人禍,否則好人是不該抗租的。”[6]第三,在傳統社會中,農民對自己所處的貧苦境遇更多出于一種宿命論式的自我安慰,即類似“祖祖輩輩都是窮人,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也是自家風水不好”這樣的觀點。古往今來,村莊都是以一個復雜交織的形態存在,包括宗族勢力、鄉紳階層、普通老百姓等,而這些群體之間又可能存在姻親、雇傭、鄰里等關聯,農民在本質上不愿因為一場由外界主導的政治運動與這些日后可能要相處一輩子的鄰里“撕破臉”。
在傳統觀念根深蒂固、關系網絡又紛繁復雜的農村社會中,中共一開始試圖用外力直接構建一個簡單明確的貧與富、窮人與富人之間差異對立的階級框架絕非易事,為此,必須尋求一種適合農民自身特點且有利于擺脫鄉村社會傳統政治文化束縛的政治社會化的方式。政治社會化是塑造其成員心理和政治意識的過程。人們在特定的政治關系中,通過社會政治生活和政治實踐活動,逐步獲得政治知識和能力,形成和改變自己的政治心理和政治思想的能力,即塑造“政治人”的過程。[7]
鄉村社會傳統觀念根深蒂固,如“宗親血緣”、“宿命論”等觀念給共產黨組織工作的開展帶來了障礙,如何打破這一保守觀念并沖破農民心理障礙成為關鍵。對此,中共睿智之處就是,反過來對傳統鄉村倫理中的血緣關系和孝親意識稍加運用,扭轉自身宣傳不利局勢。當農民自身無苦可訴時,可引導他們訴祖輩的苦難來調動情緒。在訴祖輩苦難的過程逐漸意識到苦難并不是天生認定的,而是祖祖輩輩被人剝削而致,表層的宗族意識、姻親關系逐漸向階級意識深化,在深化的過程中逐漸找尋到了苦難的根源就是來自地主階級對其祖祖輩輩的剝削壓迫。
3、從政治權力的角度分析
在中國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王朝體制下鄉村社會自有其運行的一套權力機制,國共內戰時期出于爭奪政權的需要,土改的發起不得不附帶有政治目的。土地改革所要實現的目標,絕不只是土地的重新分配和新的土地制度的確立,更重要的是鄉村社會結構和政治關系的重塑、農民政治認同的形成和中共的執政地位的鞏固。[8]
土改中的訴苦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就是一種對權力的有意識運用,也體現在共產黨動員的目的中,中共對農民遭遇現有的或祖輩的苦難進行有意識的情緒引導與氛圍營造。廣大民眾在傾吐“苦水”的過程中其階級意識由模糊到清晰,逐漸認識到中共是可以團結聯盟的對象,而國民黨、地主是過去壓迫自己將要斗爭的對象,從而實現中共借助階級斗爭對鄉村權力結構進行重建的最終目的。
這場土地改革借助外力推動,從本質上對鄉村社會中地主與農民的基本關系進行重新建構,二者間的權力和地位也隨之得到重新安排。先前地主、富農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不可一世,對普通村民頤指氣使,現在這種境況卻能夠通過訴苦、算賬等方式大大改變,地主、富農成為集體批斗攻擊的對象,農村的社會結構逐漸從平面走向立體化。總之,共產黨得以將鄉村民眾納入國家權力體系的運行軌道,徹底重塑了國家與鄉村社會之間的關系,順利實現了國家建設和鄉村治理的目標。[9]
三、對土改中訴苦運動的思考
中共發動的土地改革無疑被歷史實踐證明是正確科學的決策,在運動過程中借助農民訴苦這一方式,在政治動員中將宏觀政策與微觀技巧緊密結合,成功地獲得了民眾的認同并鞏固了政權。但是,根據社會現實并結合已有的文獻資料發現土改中發動的訴苦運動在今天看來仍有一些問題需要繼續深入探討思考。
第一,“話語模板”和“階級模板”能否讓農民發出真實的聲音?在聲勢浩大的訴苦運動中,當時絕大多數民眾在訴苦會上訴說的都是自己真實遭遇的苦難,能夠引起他人的同情與共鳴。但是不可否認仍有個別村民看到既定“訴苦模板”下隱藏著的利益分配(如分割地主財產土地等)而違心地捏造事實或選擇性地說了假話。第二,一些人借著訴苦的名義,搭著訴苦的“便車”來解決個人恩怨、宗族矛盾。第三,特定時代背景下,少數民眾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在明知他人訴的苦不是事實卻依然選擇了順從響應或沉默不語,極少有出聲反對的。最后,農民作為階級化動員的被動應承者對訴苦運動是否持續關注并滿懷熱情?答案是否定的,后期部分地區的農民普遍喪失了訴苦的積極性,持續的開會讓不少民眾感到厭煩,一方面是他們在本村再也找不到控訴、斗爭的對象,另一方面也是他們期待回歸到日常生產勞作中。
這一切足以表明當時農民在面臨階級化的訴苦模板時具有一定的選擇空間,至于空間究竟有多大則要根據村民自身的利益考量。即使政治動員的操作再怎么精細,苦難也是多種多樣的,農民在接受的時候會有諸多反應,其認知心理也是復雜百變的,并且會權衡利弊做出相應的行動。或是外在因素的影響,或是自身利益的考慮,造成一些民眾在訴苦過程中對苦難進行虛構與異化,然而若干年以后帶給個體的可能是揮之不去的“隱形枷鎖”。總之,無論從哪方面,對這些問題的深究思考都能幫助我們加強對那一時代歷史軌跡的探索與理解。
【注 釋】
[1][9] 李里峰.土改中的訴苦:一種民眾動員技術的微觀分析[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7.5.98-105.109.
[2] 吳毅,陳頎.“說話”的可能性——對土改“訴苦”的再反思[J].社會學研究,2012.6.146-147.
[3] 羅伯特·達爾.現代政治分析[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130.
[4] 本文注:“訴苦訴得好”一般指在訴苦大會或運動中將自身遭遇壓迫剝削的歷史控訴得非常具有現場感染力,能號召更多的民眾參與到訴苦中去,從而符合共產黨政治動員的預期效果.
[5] 毛壽龍.政治社會學[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1.1.96.參考阿爾蒙德和維巴.公民文化[M].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
[6] 費孝通.鄉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M].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133.
[7] 馬潤凡.1947-1949年解放區土地改革的政治社會學分析[J].黨史研究與教學,2005.2.28.
[8] 彭正德.土改中的訴苦:農民政治認同形成的一種心理機制——以湖南省醴陵縣為個案[J].中共黨史研究,2009.6.115.
【參考文獻】
[1] 毛壽龍.政治社會學[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1.1.
[2] 黃樹民.林村的故事:1949年后的中國農村變革[M].北京:三聯書店,2002.
[3] 韓丁.韓倞等譯,邱應覺校,翻身——一個中國農村的革命紀實[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
[3] 郭于華,孫立平.訴苦:一種農民國家觀念的形成機制[J].中國學術,2002.4.
[6] 張金國.華北地區土地改革之訴苦研究[D].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5.
[7] 程秀英.訴苦、認同與社會重構——對“憶苦思甜”的一項心態史研究[D].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99.
[8] 郭金華.有差異的訴苦與土改目標的實現——作為一種社會主義運作機制的公共表達[D].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1.
【作者簡介】
李 甜(1993—)女,西北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政治學理論專業2016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