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蘭
【摘 要】 格蘭諾維特的“嵌入性”觀點是新經濟社會學興起的標志,為經濟學科和社會學科對話提供了契機。對于“嵌入”的認識,不能僅僅從其概念和內容上進行思考,還應該充分思考其方法論意義。本文通過對“嵌入”概念的分析,指出其對于整體和個體主義方法的指涉,對嵌入性的因果觀進行了辨析,同時指出了格蘭諾維特觀點的不足之處。
【關鍵詞】 嵌入性;方法論;社會網絡關系;整體主義;個體主義
“嵌入性”(embeddedness)觀點引發社會科學界熱議是在20世紀90年代,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于1985年在美國社會學雜志發表《經濟行動與社會結構:嵌入問題》一文,隨即引起社會科學界諸多學者的討論。作為綱領性文獻,此文也被視作新經濟社會學興起的重要標志。格蘭諾維特的“嵌入”觀十分重視社會建構對經濟行動的影響,認為對于經濟行動的理解要將其嵌入于社會結構中,尤其是社會關系網絡中。格氏在其作品中對于經濟學和社會學的兩種極端化傾向進行了分析,對社會化不足問題和過度社會化傾向他秉持一種批判反思的態度。
經濟行動與社會結構的關系長期以來都是經濟學和社會學論爭的焦點問題,經濟學對“理性經濟人”前提的探討,社會學對“社會整體性”的關照,是兩門學科進行論戰的基本立場,因此對“理性人”和“社會人”的差異化前提假設也造成了二者方法論視角的本質區別。經濟學亦或是社會學的發展歷程,其分析視角的鐘擺都在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方法論之間搖曳,“嵌入性”觀點與其說是兩門學科的學術“區隔”場域斗爭,毋寧說是二者交流融合的一次再嘗試。
本文認為,對格蘭諾維特的“嵌入性”理論的理解,不僅要思考其內容所指,還應該充分看到其嶄新的方法論視角和分析框架所帶來的貢獻。在方法實踐過程中,格蘭諾特的分析也存在自相矛盾之處,因此也不能忽視其分析視角存在的不足。
一、從波蘭尼到格蘭諾維特:嵌入性概念辨析
嵌入一詞并非格氏首創,早于格氏之前,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就對此概念進行了強調。波蘭尼以社會整體性視角為切入點闡釋其“嵌入”概念,并據此對古典經濟學家的邏輯進行了反思批判。古典經濟學者強調社會附庸于自發調節市場,“價格”是經濟系統調節的關鍵。波蘭尼認為,這是本末倒置的論調,是與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現實不相符合的,他認為經濟問題不能脫離宗教、政治、文化等因素,脫離社會的市場是不能站穩腳跟的,那種所謂自發的、徹底的、脫嵌于社會的市場只是一種烏托邦。比如“人類經濟通常都潛藏于人類的社會關系中”,波氏的思想在《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一書中可見一斑。同斯密(Smith)、李嘉圖(David Ricardo)等相較而言,波蘭尼對歷史的深刻把握更讓人信服,但是波氏“經濟嵌入社會”的論調,以及他反過來著重強調“現代社會”同“前資本主義社會”比較差異下經濟的非嵌入性,使得他的觀點不僅招致類似“大而不當”的批評,還造成對“嵌入性”概念認識的模糊,使得嵌入觀點缺乏現實的解釋力。格蘭諾維特則指出,對于現代社會的經濟行動分析,波蘭尼存在忽視社會性因素的不足。在工業社會亦或是前工業社會中,經濟行動對社會結構的嵌入性是以不同程度的形式存在的,格氏認為波蘭尼的觀點只是將嵌入程度較弱的情形忽視掉了。經濟行動在歷史背景下是一以既往地“嵌入”于關系網的。在格氏的視野下,社會關系網絡作為分析要素,提供了一個將“社會”操作化分析的可能路徑,使得社會學與經濟學之間的對話有了一個比較現實的載體。
盡管如此,對于“嵌入性”概念的理解仍然存在諸多疑問,“但是幾乎所有爭論都沒有針對概念本身,沒有對概念的使用方式、內涵外延進行過認真的辨析,也未對由此建構的理論進行批判性分析,致使這個概念本身變成了一個‘象征”。[1]即便使用同一個詞語,波蘭尼和格蘭諾維特的表述和理論志趣差異也是非常明顯的,“盡管他們都用同一個概念來定位經濟與社會關系,但是他們對嵌入性的表達和闡釋,以及所蘊含的理論立場很不同。而且格氏在嵌入性問題上與波氏并不存在思想的連續性,更談不上挖掘、繼承和發展。”[2]因此,盡管格蘭諾特對嵌入概念沒有進行嚴謹的定義,但是就概念的使用方式、內涵外延,學界都應該有清楚的認識,才能避免所謂“人類行為受所處社會環境影響”之類放大化的嵌入觀的濫用。其“象征意義”以及“操作意義”在不同語境下的使用方式是需要辨明的。
二、嵌入性內涵對個體主義與整體主義的反思
為了深刻闡釋其“嵌入”觀點的指涉,格氏對經濟學視角下人的“低度社會化”和社會學視野中人的“過度社會化”進行了批判。主流經濟學的立場是一以貫之的,基本是基于個體主義角度強調“經濟人”的理性,認為個體行動者經濟行為的根本目標就是為了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即便要對社會結構的因素進行關照,也要從根源上考慮個體對自身經濟利益的理性考量,進而得出類似“社會關系反映了市場力量”的諸多觀點。“低度社會化”情形對個體行動者賦予較大的影響能量,即便“通過契約聯系在一起的各種各樣的交易者也不需要進入一種會導致他們彼此結識的持續的或重復的關系之中”,[3]這種契約關系就是低度社會化的制度秩序。古典經濟學者秉持功利主義傳統,消解了所謂“完全競爭”市場存在的外部因素影響,認為在這種情形中沒有生產者和消費者能明顯影響總體需求和供給并因此而操縱市場價格和其他交易條件。這種完整的信息共識,彼此間毫無社會性接觸的假設就如同霍布斯所提的“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或羅爾斯的“原始情境”(Original position)。而社會學者對此“個體行動社會化孤立”的研究模式則十分反感,堅持將經濟行為化約為一般的社會行為,強調社會現實中的社會規范與文化價值等對人的行動的影響,其邏輯基礎是個體經濟行動必然受到行動者所處社會結構、規范等因素的約束和引導。一旦社會已知,行動亦是已知的,這種“過度社會化”觀點對經濟學視角展開論戰姿態,不可避免走向整體主義與個體方主義方法論的另一極。
一方面,從后來的研究中可以清晰的看到,亞當·斯密等古典經濟學者對于自由市場的認識確實具有虛幻性。將“社會性孤立”看成完全競爭的先決條件,用看不見的手來調節,使自由市場效益最大化。這種將社會關系看成自由市場的累贅的種種看法,用格氏的話講“沒有摩擦系數的完全市場和完全勞動力市場就像完全商品市場一樣,僅僅存在于教科書之中。”[3]這種態度將個體行動“原子化”,忽略了環境和行為主體互動的事實。這樣的觀點既不能理解個體行為選擇與環境的關系,更不能揭示行動者行動的真實目的。
另一方面,“過度社會化”觀點,類似自然神論者所崇敬的上帝力量,這種力量注入人心且一以既往改變人的行為。格氏認為其決定分析色彩過于濃厚,以一種機械的方式理解社會因素的影響,將個體經濟行動視為社會關系和角色的絕對附庸,沒有考慮到置身于社會結構、網絡關系中的行為者目標導向和感情因素。格氏認為即使在職業市場區隔已知的情形下,也不存在所謂“理想型社會化”使行動者的行為方式完全定型。因為,文化型塑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不間斷進行的歷史過程。這也是格蘭諾維特和其學生批評帕森斯“社會系統論”所持有的態度,他們要重新找回被棄于次要地位的特殊個人關系,尋求個人行動如何鏈接他人行動的可能方式。
無論是經濟學界還是社會學界,其方法論假設都處于不斷修正的歷史過程中。盡管方法論個體主義是經濟學的傳統,但是其理論界對“利益最大化”、完全理性、完全信息等也存在學科內部的質疑,也在關注人性的復雜多變。如新制度經濟學用“有限理性”取代“完全理性”,對制度的約束也進行了關照。社會學界的思考更是顯而易見的,自孔德以降對于整體社會觀和個體動機的論爭就沒有停止過,其認識也處于不斷深化的過程中。格氏論述經濟行為嵌入于社會關系網絡之中,與其說是為社會學亦或是經濟學代言,毋寧說是學科交流對話的一條可能的路徑。在嵌入化狀態下,經濟行動者不是孤立、原子化的人,而是通過關系網絡與他人鏈接,其行為選擇受到社會關系和結構的制約。雖然其方法目的并沒有跳出對整體和個體的歷史性探索,但是其方法內容卻是打破了學科間的區隔,其分析觀點更加具有操作化的可能,且其取得的成果也具有更強的可信度。
三、嵌入性:一種近因分析
功能解釋雖然頗具爭議,但是在社會學歷史發展過程中始終占據重要的地位,更不用說其在“帕森斯時期”的影響力了。功能解釋強調系統的存在依賴其組成部分的功能發揮,其本質是用現有解釋對象的特征或效用來解釋其存在的原因,這也造成學界對其“目的論推理”和“循環論證”傾向的詬病。[4]迪爾凱姆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說明一個事實有何效用,并不等于說明這個事實是怎樣產生的和為何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因為事實產生的效用雖然要以事實特有的屬性為前提,但效用本身并不能產生事實。[5]”在經濟學領域中,威廉姆森可以說是最大化借用了社會學的功能解釋模型,但是格蘭諾維特對這種類似的功能解釋的批評也是毫不客氣的。格氏強調從“近因分析”角度去闡釋經濟體制的架構過程,他所要回答的問題不是類似于諸如社會結構變遷的大型問題,而是希望讓人們重視嵌入性因果分析機制的重要性。因此不應對格氏的嵌入觀進行窄化的社會定位,如其弟子羅家德所論述:“嵌如觀點必須從兩個維度考察:一是它與古典經濟學的對話,二是其方法論的個性:可以上乘大理論的社會網理論,下開可驗證的因果推論模型”。[3]
在1880年——1930年的美國電力行業分析案例中,盡管存在公共所有權等可能的因素影響行業發展,格氏卻認為不能忽視其中私人聯合的決定性作用。在供電問題上,托馬斯·愛迪生之所以戰勝J·P·摩根,就是因為他構建起關鍵人物的成功聯合,借助其秘書塞繆爾·英素爾的政治能力和組織能力將資金、政治支持和操作途徑整合一體。因此,現有的個人關系網絡和政治關系,預示著行動決定方向的種種可能,使得在偶然性因素中能夠洞察出某種必然的結果。格氏將“人際關系網絡”作為具體分析因素,在“近因”層面上將系統、抽象的“社會”概念,化約為了一個可以具體分析的對象。這使得其與新制度經濟學之間的對話有了可鏈接的橋梁,也修正了社會學領域“只見制度不見人”的弊端。
四、對嵌入性分析不足的討論
盡管我們強調對“嵌入性”方法貢獻的重視,但是經濟行為對社會結構的嵌入是怎樣一種路徑和過程,我們是不得而知的,格氏聰明地避開了這一問題。第一,從“近因”層面考察,個體行動者是不能脫離關系網絡的,但是現實生活的某些現象,如尋租,也確實暗示著個體存在戰略性嵌入結構的傾向,并且會為此嵌入而主動塑造某種社會網。格蘭諾維特將社會結構的重要性置于眼前,但是卻沒有考慮個人行動對社會網絡的影響,單方向的因果分析的確存在某些令人詬病之處。對此,有學者指出“經濟行為和社會結構是相互嵌入的—互嵌性,即經濟行為與其嵌入其中的社會結構是相互依賴、互為因果和相互強化的關系”,[6]為完善格氏的思想提供了可能的借鑒。第二,格蘭諾維特“嵌入”分析強調對個體特殊關系的重視,但是其從來沒有對人際關系的測量進行過討論,其關注點在《弱連帶的優勢》、《門檻類型與集體行為》等等作品中顯而易見,盡管其不斷聲稱對社會網絡中人際關系的重視,但是在具體分析中他只對關系網性質、節點、橋等結構要素進行了關照,不可避免滑向靜態結構分析的陷阱。相比之下,科爾曼(Coleman)、博特(Burt)、林南等人走的更遠,在一個更加歷史的、建構的視野下,他們不僅關注關系網絡本身,還更加重視網絡中的資源、“結構洞”(structural holes)等要素。第三,盡管格蘭諾維特對基于自利和功能主義的邏輯是持評判態度的,但是在信任的生成機制和避免欺詐的論證中,他又認為每個人都喜歡和信譽良好的人打交道以尋求更好的信息,“這個信息好是因為:①它便宜;②一個人最信得過自己的親身經驗———這種信息最豐富、詳盡而精確;③一個人如果與交易雙方有持續的關系,就會有保持誠實的動機,以免傷害到未來的交易;④除純粹的經濟動機之外,長期的經濟關系常常帶來社會滿意,進而使人對信任有所期待并避免機會主義”。[3]其解釋在傳統社會學和經濟學理性主義之間搖擺,在具體分析中卻是以個人主義出發點為視角的自利和功能主義邏輯,其方法和實踐陷入了一種顧此失彼的窘境。
【參考文獻】
[1] 李春霞. 重新認識作為分析工具的“嵌入性”[J]. 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3(2)82-87.
[2] 符平.“嵌入性”:兩種取向及其分歧[J]. 社會學研究,2009(5)141-164.
[3] 馬克·格蘭諾維特著.鑲嵌:社會網與經濟行動[M].羅家德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
[4] 呂振麗. 理性與嵌入——對威廉姆森與格蘭諾維特組織理論的比較分析[J]. 長春市委黨校學報,2006(4)61-64.
[5] E.迪爾凱姆,狄玉明.社會學方法的準則[M].商務印書館,2011.
[6] 吳義爽,汪玲.論經濟行為和社會結構的互嵌性——兼評格蘭諾維特的嵌入性理論[J].社會科學戰線,2010(12)4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