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品生
曾經看央視的一檔節目,其中介紹在北京之北的居庸關附近的石券上鐫刻著許多少數民族的文字。當鏡頭落在西夏文字上面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種字體似曾相識,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只是感到十分興奮,心里慨嘆道:“在西方世界,多國講同一種語言、使用同一種文字;而我國許多民族不但有自己的語言,還創造了自己的文字。泱泱中華,豈止用一個‘偉大能形容,那簡直是‘神奇!”此事過后,也就沒再去想它。
去年,一個多年不見的同村姐妹來訪。閑聊中,她言說我寫的《繡花鞋》中的人和事讓她久久難以忘懷,好像讓她又回到了幼時的故鄉,見到了一塊兒長大的玩伴一樣。而當她問及我的近期創作情況時,不知怎的,我猛然間想起了當年十七婆所念的經書來,那上面的文字不就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西夏文字么!
這個念頭一閃動,回憶之門便打開了,童年時橋北村的許多人和事便都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60年前,我還是一名10歲的小學生,已經認識了不少方塊字。下午一放學,常常先不回家,身上背著書包,就與同伴們在村子的巷道上或村東頭馬王爺廟前的空地上玩耍,不是踢瓦兒、扔沙包,就是從口袋里掏出線繩,玩那百翻不厭的翻絞絞游戲。玩著玩著,耳邊便不時傳來十七婆念經的唱腔。
十七婆是我本家出了五服的長輩,排行十七。在我的記憶中,她在家里設了佛堂,過一段時間,一些居士就聚來誦經。她們一邊有節奏地敲擊著木魚、磬石,一邊由一人領誦經文,然后眾人合唱。很像我們在學校上音樂課那樣,老師起個頭,同學們再一起唱。前幾年去甘肅慶陽崆峒山游玩,在一家銷售旅游產品的攤點上買了幾盤誦經的磁帶,回來放過多次,和當年我聽到的十七婆她們念經的腔調基本一樣,大概誦經都是這樣的唱法。
十七婆的家,距離馬王爺廟只有幾十米遠。她們念經時,聲調此起彼伏,悠揚動聽,非常悅耳。村里有不少成年婦女雖不是居士,卻是信佛之人,十七婆在家做法事時,她們也去觀看和聽誦,門前總是聚攏著一堆人。在那里,木魚聲梆梆,引磬聲叮冬,香煙裊裊騰騰,氣氛十分莊嚴。我們小孩子不敢隨便喧嚷,硬是從人縫里擠進去,扒在門口看熱鬧。十七婆做完佛事,送走其他居士,我們還不肯離開,等著她把佛龕前桌子上的供品分給我們享用。而當我們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些吃貨填進肚里,十七婆便拿出經書給我們這群小姑娘念,大概是想培養一些小信徒吧。記得她的經書有一厚摞,然而書名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了。她指著經書上的一行行字,給我們一字一句地念。我清楚地記得,我曾伸著頭,努力地去辨識上面的字,試圖從中認出幾個來,好在伙伴們面前顯擺自己的能耐,但卻一個字也不認得。那經書上的字,看著怪怪的,雖然橫、豎、撇、捺、點跟我們在學校學的字差不多,但每個字竟有那么多的筆畫,而且斜筆很多,讓人看著眼花繚亂。怎么還有這樣的字?我覺得很奇怪,以為是我們還沒有學到的字,但后來卻始終沒見老師教過。從那時起,幾十年里,這種字的模樣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
那個同村姐妹走后,我依照自己的記憶,急切地想確證當年十七婆經書上的文字,便讓丈夫從網上下載了西夏文來進行比對。丈夫是個有心人,他怕年代久遠我記不準確,同時又下載了女真文、金文、契丹文,讓我從中仔細辨別。但當這幾種少數民族文字一起展示出來時,我一眼便認出西夏文與當年十七婆教我們念的經書上的文字是一樣的。這不能不讓人稱奇,十七婆當時竟然有這種文字的經書!
為了進一步弄清十七婆的家世背景,隨后我撥通了她的長孫袁屬毅的電話。屬毅弟原任陜西省消防總隊副隊長,現已退休。他說,那時他年齡小,對祖母念經的事也不上心,記得的事情不多。沒過一會兒,他讓姐姐袁蘇蕓打來電話,給我細說十七婆的情況。蘇蕓妹小時候常和我在一起玩耍,但多年未曾見面。她現在也是六十五六歲的人了,和兒女居住在西安,日子過得悠閑幸福,說話聲中透出了快樂。
十七婆出生于1901年,歿在1974年,娘家在陜西乾縣泔河南岸雞冠山下的陽洪鎮山坳村,有名的佛教寺院——彌陀寺就在這里。彌陀寺占地一畝,規模不小,始建年代很早,現已無法考證,由陜西省佛教協會副會長釋果宣住持,至今佛事活動依然繁盛。十七婆娘家姓張,張姓在村子里是個大戶,她們家里姊妹七八個,兩個兄長和父輩都是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十七婆出生在這樣一個書香門第的家庭,耳濡目染,不但能認得一些字,而且還知道不少歷史知識,像孟姜女哭長城、大禹治水、殷紂王寵妲己、聊齋等好多民間故事,她都能一一講出。她還會觀察天象:記得麥收之后,天氣燥熱,傍晚時,村里人家家都在門前乘涼。十七婆坐在草盤上,盤著腿吟唱著經文。我們一群孩子依偎在她的周圍,聽她誦經。有時她會指著天上的星星,教我們認什么金星(啟明星)、水星、北斗星;有時指著月亮周圍的月暈(我們當地人叫“風圓”),告訴我們明天會有多大的風;她還能根據天上云朵的形狀,說出天氣的陰晴來。十七婆真是上知天文地理,下曉詩書經文。聽蘇蕓妹說,婆的記性特別好,凡她經過的人和事絕對忘不了。記得在她居室的西墻上,掛有《二十四孝圖》,什么郭巨埋兒、王祥臥冰、丁蘭刻母等,我最早就是從十七婆那兒聽來的。她講述起這些故事來,如數家珍。
后來,我外出求學、參加工作,回家鄉的日子很少,和十七婆幾乎再沒有一起呆過。在與十七婆接觸的那些年月,對她的印象尤其深刻。記得她時常頭頂一個帕帕,這就應了 “陜西大八怪”中那句“帕帕頭上戴”的俗語。她中等個兒,皮膚白皙,大眼睛、雙眼皮,眼仁微黃,鼻梁挺直,年輕時是個非常好看的人。夏季常是白上身、黑褲子,秋冬多為一身黑。十七婆的著裝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大襟上衣肩膀下面的紐扣上,常年系著一條手帕。那是在四方手帕的一角塞一團棉花,使其成圓疙瘩狀,再用細線繩扎緊,線繩兩頭各留一小段,然后將其打結,掛在紐扣上。仔細一想,十七婆真是心靈手巧,那時農家人穿的是中式衣褲,上衣、褲子一般沒有衣兜,手帕這樣吊在胸前,擦個汗、揩個鼻子挺方便的。十七婆精明能干,雖是小腳,走起路來卻快活麻利。孫子、孫女都是她幫著拉扯帶大。她不但善于操持家務,紡線、織布也是行家里手,而且繡花、畫畫無所不能,樣樣事兒都沒耽擱過,真是那個年代村里婦女學習的榜樣。
我問蘇蕓妹:“婆信奉的是什么教?”她說她不清楚,但她從小是聽著婆的誦經聲長大的,至今還記得婆供的是觀世音菩薩,念的是《白衣觀音大士靈感神咒》:“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橋北村的馮家巷很早就有一個“西華堂”,婆十幾歲進了袁家門之后,就開始到這個佛堂里跟師父學經,早晚自己還要在家里念,念經前必定洗手,十分虔誠。問婆的經書情況,她說經書倒是不少,都是些啥經書具體也說不清楚,但她肯定家里有印度文的經書。一個鄉間居士竟有印度文的經書,可看出十七婆所存經書之廣。當問到有沒有西夏文的經書時,她說這個就不知道了。問到那些經書的下落時,她說婆去世后,經書都讓“西華堂”的居士拿走了,如今也不知去向。我想,如果這些經書能流傳到現在,無疑就是珍貴的文物了。
十七婆到底認不認得西夏文,現在沒人能說清。如果說不認得,純粹是靠自個兒記性好,把經書全背下來,然后再指給我們念,想想這也不大可能吧。那么厚的一本經書,她從前到后能一個字不漏地背下來?當年她用指尖按著經書上的字,給我們一群小丫頭一個一個地指著念,神態是那么的認真和投入、那么的虔誠和敬重,沒有一點兒含糊和搪塞,根本不像死記硬背的樣子;再者,她念起來是那么的融會貫通、那么的自如流暢,沒有一點兒撴扯和絆磕。所以我想,恐怕她真的認得西夏文。
那么,十七婆認得西夏文,又是誰教給她的,或者她是跟誰學的。我分析,十七婆的娘家村那座古老的彌陀寺廟,與她的成長肯定有密切的關聯。十七婆生于斯長于斯,從小就受佛教的熏陶和感染,對佛事產生了喜愛;而寺廟里可能就有西夏文的經書,使她對其產生了學習的渴望。像她那么聰明好學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去跟人家學或找人來教,興許她的父輩和兄長里就有人會西夏文,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加之她有一定的文化底子,學起來大概也不成問題。
我的故鄉陜西,自唐代起就是佛教圣地,有名的大雁塔藏經樓離我們村也就百十里路。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上層對佛事的重視,必然會傳播和影響到民間。直到20世紀50年代,我們村子周圍的民間佛事活動依然非常普遍,許多村子都有廟,三天兩頭不是這里有廟會,就是那里要接神、送神。幾乎村村都有佛堂,都有居士。這么龐大的一個群體,必然對各種版本的經書的需求量很大;也許持有經書種類的多少,越能顯示出一個居士水平的高底吧!佛家也注重博覽群經,所以他們就會想方設法搜集各種經書。再說,陜西的一部分地方就是當年西夏王國覆蓋的范圍,西夏文化的傳播更是具有近水樓臺之便。既然十七婆存有印度文的經書,就可能有西夏文的經書。我確信,十七婆當年給我們指認的就是西夏文經書。
十七婆,乃橋北村之奇人也!
(作者系陜西省咸陽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