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樞元
“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我越思考它們就越感到發自內心的敬畏,這就是天空中的星辰和我心中的道德律。”這是偉大哲學家康德的一段名言,學仕將其放在此書的扉頁上,說明他對這段話的珍惜與崇敬,從中也就大抵看出此書的主旨和立意。
“天空中的星辰”是自然,“心中的道德律”乃人事,康德的這句話其實照應了中國古代哲學的核心命題 “天人之際”。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天”就是“自然”,充盈著靈性與神性的自然;“人”生存于天地間,與自然血脈相連。學仕的書中有這樣一段話:
中醫說婦女的月經和月亮有關,且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為證:婦女“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經者,常候也”;現代醫學研究證明:正常的月經周期為28天左右,而事實上月球饒地球一周也確實需要27.32天——令人驚嘆不已。據說現代婦女們的月經紊亂,是因為在城市里很難看得見月亮,而本該黑暗寂靜的夜晚變成了嘈雜喧鬧的不夜城所致。一個充滿了未知數、充滿了詩意和神性的月亮,被一個冰冷的物質化的月球取代,可能就是現代人厄運的晦兆。
在這段話里,自然與人的關系昭然若揭。天地自然規律的破壞必然使人類社會受到傷害,這實際上就是當前生態危機的癥結所在。
“自然與人”,作為中外古今面對的一個“元問題”,一個籠罩“人類生存”的大問題,隨著時代的遞進不但沒有得到適當解決,甚至還日益惡化了。日益嚴峻的全球性生態危機,不但蔓延在自然界,也侵蝕了人的情感世界與精神世界。天空的星辰被霧霾遮蔽,人心的道德被物欲吞噬,任何一個稍有良知的當代人對此無不疑慮重重、憂心忡忡。
在他的同代人中,學仕對人類生態的關注是比較早的,這出自他善良的先天稟賦與敏感的文學氣質。對于當前人類面臨的生態困窘,他不僅是知識的破譯、理性的闡釋,而且將自己的個體生命緊貼身處的自然環境,以自己的呼吸與心跳感應天地間的變幻與律動,從而吐露自己的真實感受,抒發自己的心聲。
于是,便有了這本書。
書里的核心詞匯是“鄉土”和“記憶”,更確切一點說是關于鄉土的記憶。在我看來,這兩個詞匯就是“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因而注定是文學的秘府、詩性的淵藪、審美的勝境。
鄉土,首先是一方自然環境,是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動物、植物、時光、歲月;鄉土又是一支聚集的種群,是宗族,是血親,是祖父祖母、外婆外公、父親母親、鄰里鄉親、童年玩伴、初戀情人。鄉土是生命的源頭、人生的起點,是一個由受孕、妊娠到分娩、發育的生長過程。記憶,則是歲月在生命活動過程中遺留的一些情緒和影像,歲月在記憶的池塘中化作一片搖曳不定的天光云影,“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生命由于擁有記憶而呈現出精神的華采。在記憶中,鄉土往往成為一個被情感熏染、被想象幻化的心靈境域。在“鄉土”與“記憶”這兩個美妙的語匯中,蘊涵著豐富的生理學、心理學、詩學、美學、文藝學、生態學的內容。
遺憾的是,隨著科技的進步、社會的發展,隨著交通工具的超高速運行、電子設備超巨量的信息貯存,鄉土已經漂移,記憶已經凋零。關于鄉土的記憶以及記憶中的鄉土都已經黯淡無光。
學仕說:“鄉土是人類社會的根,家鄉連著我們的血脈,載著兒時的夢想,牽著永恒的鄉愁,但記憶中的家鄉,卻在經濟發展的大潮中悄然逝去。”當社會的根基遭受嚴重損傷,當人類的血脈遭受嚴重梗阻,經濟的繁榮、物質的豐富又能給當代的人們帶來多少真實的幸福,這種奢侈的繁華又能持續多久呢?
學仕的家鄉甘肅省永昌縣紅山窯位于河西走廊東段、祁連山北麓、阿拉善臺地南緣,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這里山地平川交錯,戈壁綠洲相間,回、滿、蒙、藏多民族雜處,文化歷史悠久而自然生態脆弱。這樣一方水土自然就會生長出許多人物、故事、風俗、風情、傳說、奇聞,這在學仕的記憶中都已經醞釀成文學的篇章,被收錄在他的這本散文集中。
這又不是一本通常意義上敘事、記人的散文集,學仕在敘事的過程中總是能夠傳遞出自己關于世事與人生的思考,他的敘事因此便彌漫著哲理性乃至學術性,這似乎在落實美國當代杰出生態批評家斯考特·斯洛維克(Scott Slovikc)關于“敘事學術”(narrative scholarship)的論證。
比如,學仕曾記述了他的小學老師周建英女士的祖母,一位被當地稱為“神婆”、通常被稱作“巫婆”的老輩人。書中的描述與那些“科學社會學”中對于“巫婆”的論斷不同,這是一位“為人特別善良,特別敏感、實在”的老人,她無“欺世盜名”之心,而是真心地在“治病救人”。或許她擁有強大的精神場,精神的正能量,意念和氣場足夠強大,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形影,能鎮住一般人畏懼的邪惡,能憑借其特有的“法術”驅趕害人的鬼怪。與人類對外部物質世界的認知相比,人類對于自己精神世界的探究也仍然是十分膚淺的,將那些當下解釋不了的現象歸之于迷信隨便遺棄是草率的。著名精神分析心理學的創始人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v Jung)就曾觀察大量“通靈”“降神”之類的巫術活動并由此建立起他的“集體無意識理論”與“原型理論”,他甚至據此猜測,偉大的耶穌原本就是一位能夠號令鬼神、驅魔治病的“巫師”。
科學與迷信之間并不存在截然的界限。學仕的筆鋒一轉,遂指出“對于科學的迷信,和迷信本身一樣不可取”,而那些被科學技術徹頭徹尾武裝起來的“日本731部隊的科學家”才是“地地道道的人間惡魔”!
學仕書中關于神秘現象的記述并未停留在真與假的層面,而是將筆觸深入到善與惡的層面:
一個個神奇的靈異故事,為一時一地的百姓提供了信仰的支柱,同時也提供了行善除惡的參照。
在鄉下,不僅鬼離人的距離很近,神離人的距離也很近。老人們常說:“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村莊里的神,不但距離鄉親們很近,也很親。人們把雷神不叫雷神,叫轟隆爺;把土地神不叫土地神,叫土地爺;把灶神不叫灶神,叫灶王爺。
奶奶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也告誡我們長大走向社會要做善事,不要做壞事。于是,做善事、遠離惡事的種子種在了我們這一代人幼小的心靈里面。
學仕說,鄉賢們談論鬼和神,實際都是在談靈魂的問題。在拜金的時代,還有多少人能夠關注靈魂的存在?他援引已故作家史鐵生的一段話,從而又將鄉土流行的鬼神信仰上升到美與丑的高度:
人死后靈魂依然存在,是人類高貴的猜想,就像藝術,在科學無言以對的時候,在神秘難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顧不周的地方,為自己填寫下美的志愿,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為自己許下誠的諾言。
學仕將鬼和神比作鄉土上空的兩只眼睛。這兩只眼睛,有時候睜著,有時候閉著。如今,這兩只眼睛都閉上了,村莊也就昏睡不醒。睡著了的村莊,還要睡多久?睡著了的村莊,還會醒來嗎?
學仕對于文學創作有著始終不渝的深情,他的寫作出自生命本真的沖動,他用文字書寫心跡,文學創作已經成為他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學仕有著中國傳統文化人的情懷,位卑不忘憂國,時艱尤感任重,這本書里凝聚著他對當下世事人生的潛心思考。雖然,比照文學創作的更高尺度,這本書里的語言文字還可以更貼切、更洗練、更精到一些,氛圍的渲染、境界的創化還可以更豐盈、更靈動些。文學的追求,是永遠“不封頂”的。
我與學仕建立友誼已經十多年,他對我的生態文化研究給予許多支持與幫助。那一年,他和他的朋友曾經陪同我們在大西北的絲綢之路驅車千余公里進行生態考察,我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現在,他的這本《仰望蒼穹》出版面世,我相信這將為我國生態文學創作領域增添一抹生機盎然的新綠,特意寫下這些文字向他表示祝賀。
(作者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