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西
九年前,母親因為兩次手術,有幾個月住在我福州的家。今天早晨突然看到一個詞“父母的客氣”,心里疼了一下。
初住我家,母親顯然有些拘謹。比如吃飯時,母親會各種推,讓孫兒先吃,夾菜給她她會躲,甚至自己端著碗到客廳茶幾上去吃……最初我是心疼的,可是很快就被另外一種情緒覆蓋,那就是生氣,那種親人之間的生氣。
我后來想到用一種方式逗她放松,就是學她在我兒時照顧我的模式“反哺”給她:表揚她“好乖”;沒大沒小叫她“金珠”(這是莆仙方言的意譯,即“小寶貝”的意思);喊她吃飯,故意不叫她“媽媽”,而是直呼其名。
最初由我一人喊她吃飯,后改由我太太喊、我兩個孩子喊……我必須盡快讓母親生出主人翁的感覺來。漸漸母親找到了一點自家的感覺,總是忙不完,這里洗那里刷的,一勞動就忘了“客人”的生分。漸漸地,我也接受了母親離開餐桌另辟到茶幾那邊吃飯,這樣起碼她會更自在。
最美的是母親坐在沙發上,為我整理滿滿一衣柜的衣服,很有母儀天下的感覺。我曾寫過這么一句:母親在燈下折疊衣服的時候像是寫律詩。后來櫥柜里有一袋花生被母親找出來,每天黃昏她就坐在陽臺上剝一碗花生米,那認真的樣子,就是她的自在,母親做家務時的自在。
想起另一幕,在母親生命的最后幾個月,我帶母親去散步,穿過金雞山公園,再到我單位。那時,因為癌細胞擴散了,她走路有點喘,兩次手術后,身體越來越虛弱。到了單位,我不忍心讓她上樓,就讓她在傳達室門口先坐著,我上樓拿幾本書,不知是什么事耽擱了幾分鐘下樓,發現母親站在大院里張望著,很害羞的樣子,我的心又痛了一下,她不會普通話,坐在那里一定如坐針氈……
我想起六七歲時,一次,跟母親去榜頭街買布,她說要去“下街”買米糕給我吃,就讓我在一位修表師傅那兒等著。等了很久不見母親歸來,我哭了起來,其實,母親不過離開了5分鐘。
我有一位老同學,在講到她過世父親的時候,只講了一個讓她不停掉淚的細節:同學的爸爸從廈門她弟弟家來到她福州的豪宅小住一個月。有一次,父親幫她出去買東西,不打車,偷偷坐公交車。更讓我同學驚詫的是,她父親回來時,害羞地從口袋里掏出剩下沒用完的錢給她。曾是霸王一樣的父親啊,怎么變得這么卑微了。就在父親客氣地做這個動作時,做兒女的會是什么感受?小小的驚愕,小小的生氣,然后是彌漫許久的難過。
再說另外一位朋友的父親。朋友父親是一個人在家洗澡時突發腦溢血而倒下……那是冬天,這位父親“客居”兒子家,客客氣氣的,不好意思晚上洗澡,因為那時候一家人都下班回家,他怕用光了熱水,影響兒子兒媳孫女用水,所以選擇大白天洗,一個人在家,出事了,也沒人知道。沒了父親后,朋友一下子就蔫了,運氣也變差,失去了公職,一人漂泊去異鄉……
我母親后半生大部分時間是與大弟弟一家住的,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大弟媳,她與我母親的關系有點像母女,母親可以當面說她的“不是”,甚至管教她,弟媳也是笑嘻嘻面對……總之,在母親生大病之前,她在弟弟家一直有權威,是主人的身份,不會有“客人”的拘束,這樣想著,我心里就安慰多了。
八年前,單位新領導履新講話時,不知道為什么居然提起我寫的一篇關于陪母親看病、看夕陽的文章,在那么重要的場合里,他哽咽了,后來才了解到那時他母親也剛去世不久……謝謝他的感同身受,我也想讓更多的人能感同身受一點:記得對不知不覺老去的父母在乎一點,特別是他們的心理變化,有一天,你發現父母和藹了、生分了、客氣了,就說明他們已經在“退位”,也在失落。記得發現這個憂傷,然后給這些憂傷一些溫暖、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