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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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齡的村莊叫蒲家莊,位于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洪山鎮。1640年農歷四月蒲松齡在這里出生,1715年正月在這里離世,一生跨了明末和清初兩個朝代三個皇帝,加上李自成、張獻忠等算四五個,亂世生亂世長,去世時和多數人類似,如拋物線合攏為圓,歸于零,很平淡。蒲松齡落地的房子和過世的房子是中國北方農村民居典型的土坯草屋,出生的地方屬于父母和過去,過世的地方屬于子孫和將來,由不得自己選。土坯草屋不管在世時還是離世以后,都在風雨中飄搖,泥巴的墻皮一層層酥脆,麥秸的房頂由厚到薄,由黃變黑,時光里極易腐爛,留存到今是件難事,蒲氏故居早蕩然無存了。但在歷史中,這兩幢各三間的房屋相隔不遠,一個農家場院的距離,土夯的地面,時不時冒出些既不退化也不進化卻生猛常新的野草,腳踏荒草,丈量一遍只需幾分鐘,在蒲家莊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落。而蒲家莊在魯中山水之間,在齊國腹地,指甲蓋大小,也不惹眼。
蒲家莊以姓氏命名,村民八成姓蒲。蒲家莊的蒲姓人多,血脈的枝蔓卻不亂,因為同宗同根,血脈歸一。據蒲氏族譜記載,蒲姓后人在蒲家莊,都源自蒲璋一人,尊為始祖。始祖碑康熙五十四年立,至今在蒲氏墓園。明洪武年間,蒲璋至母親娘家,即蒲家莊的前身滿井莊隱姓埋名寄居,躲避災禍,后娶楊氏女為妻,生有五子,蒲氏始在滿井莊開枝散葉,村中大姓劉家、郭家逐漸衰微,蒲姓勝出。蒲松齡生于老長支,即子忠一支,至其父槃是第九代,算完整見證了明朝的興起與覆滅。第十代的蒲松齡排行老三,乃嫡母董氏所生次子,因此,在蒲家莊,蒲松齡被稱為“三老祖”。這些是陳年舊聞了,像燃過的香灰,飄起來,沉下去,染了世俗和滄桑,最后躲進故紙堆,磷火般,明暗無別,只有對蒲松齡感興趣的才會看見。
我渴望一頭扎進蒲家莊,像魚扎進河流跌落的瀑布,順流而下,周遭灌滿泡沫和歷史長河的混響,兩岸且行且退,景色迷離多姿,泥沙濺起,恍如塵埃,恍如隔世之身。水草滌蕩,四季纏綿,似晨露打濕眼目。過了很久,我才睜大雙眼,恢復神智,在蒲家莊村外瞭望它的陌生與迷蒙,猜想那些即將讓我熟悉的草木磚瓦和泥墻殘垣。灰黑的門樓,灰暗的街巷,灰白的人間聚散……忽近忽遠。冰冷與溫暖,干燥與潮濕,新生與霉變,日光般抽絲,披散而至——如同暮年的蒲松齡,辭去在外三十年養家糊口的私塾先生的身份,返回故里,撩起長衫,散開發辮,從村西的平康門,走去村東的仙鄉門,從某個不眠之夜走向長夜將盡之處。這段路并不長。它最終向每個行走其中的陌生人呈現的乃靈魂所見,而非眼睛所見。
所以,邁進平康門之前,我必須先把靈魂洗凈,以便心明眼亮心地單純地與蒲松齡的靈魂匯合——假如足夠幸運的話。在蒲家莊,我們無法不面對靈魂問題。一個人可以不善良,卻不可邪惡,這便是靈魂。一個人可以丟盔卸甲,卻不可失魂落魄,這也是靈魂。一個人可以幸災樂禍,卻不可踐踏人道忤逆天道,這依然是靈魂。靈魂的憂傷才是憂傷,靈魂的不幸才是不幸,同樣,靈魂的快樂才是快樂。我確知蒲松齡有顆憂傷且不幸的靈魂,伴隨他的一生。同樣我也確知在他筆下,他聊齋的講述里,有些快樂的靈魂。他把自己的不幸與憂傷,幻化為幸運和快樂,給予了狐仙鬼怪、花鳥魚蟲、大千世界。有人說,只有歷經不幸與痛苦,才能理解公平、正義、誠實,并對人類抱以同情心。同情心是人類偉大的情感,它將美善賦予四季,長成花形,播撒清香。我想蒲松齡是其中一個,他的同情心,不僅給了人,還給了他所見和不得見的一切。我駐足凝視“平康”二字,蒲松齡的手書,炎熱中散放柔弱的白光,穩妥地陰刻于西門的黑色匾額,與聳起的城樓、齒狀的圍墻構筑成佇立不倒的整體,平視著村莊內外的世界。萬事萬物,靜默的、喧嘩的、怯弱的、勇毅的,都從“平康”二字進出。這是他的希翼和愿望,撫摸過眾多不幸和憂傷,除了他自己。但轉而又想,在蒲松齡不幸和憂傷的靈魂內部,一定有個炙熱發光的內核,是他對抗貧困潦倒和失意的力量之源,那內核不是別的,正是熱愛和快樂。由此,他勤勉一生的講述中,人不是人,狐不是狐,仙不是仙,鬼不是鬼,花不是花,世態不是世態,炎涼不是炎涼,而是對靈魂的頌揚、鞭撻和拷問。世人誤解了蒲松齡,他既不“孤”,也不“憤”,《聊齋志異》絕非孤憤之作。他甚至不需要人間的安慰和同情,那是他欣然接受的命運,無論多么不幸。哲學家說:不存在什么高高在上的命運。他坦然接受撲面而來的一切,包括努力仕途過程對他的嘲弄。愛因斯坦終止了他的全部研究,掩卷而嘆:“宇宙間一切物質都不存在,唯有精神永恒。”事實是蒲松齡因了偉大同情心而不惜放逐靈魂的精神,讓他快樂,并因之幸福。莊子明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但蒲氏知之。
挽起蒲松齡的寬袍大袖,抑或攙扶這位老人的胳膊,梳理下髭須,整理好腳步,一同邁進平康門,走進他的村莊,走進蒲松齡的內心世界。我把他當成村東滿井之水,醍醐灌頂,洗刷并潔凈了自己。我們如兩只快樂的笨鵝,搖搖晃晃,左右顧盼,緩緩而行。
2
重修的平康城門洞內呈穹形,通道幽暗短窄,數步可跨過。眼前一條街巷,石板鋪的路,寬足六米,略微傾斜下沉著向東,去往蒲家莊叫仙鄉的東城門。石板的街巷將村莊分為南北兩部分,南半部較小,通過南北胡同,可一眼望穿,北半部較大,胡同扭曲,一眼難盡。南部地形高于北部,東西部高于中部,村莊布局于丘陵之中,房屋走向并不規則,既有坐南朝北,又有坐西朝東,依地勢而筑。街巷兩側,白墻黑框的建筑依次排開,擠靠著延伸,留出數條貫通南北的胡同。胡同大都平鋪了青灰的磚塊,平躺伏天雨后的濕氣,既顯其悠長,又蘊含幽怨。墻頭青苔和掛墻植物以及高聳的樹木,綠意不減,也不萎靡,讓我目視和感受現代生活的氣息。石板路大都用了青石,間或褐色、栗色石塊,枕頭大小,一塊枕著一塊,用不規則的線條,勾勒彼此的界限,不緊不慢鋪滿街巷,直鋪到視覺盡頭,抑或鋪去了清朝、明朝、大宋,鋪去了腳步無法抵達的所在,只思緒可模糊地觸及。然而思緒是那般無助,目光鎖不住,知覺綁不牢,它飄忽成蝴蝶,遁遠了。它真的通往仙鄉嗎?我扭頭,想問問蒲松齡。他的胳膊抽搐一下,接著干咳一聲,并不說話,胡子翹翹的,繼續蹣跚向前,往那個叫仙鄉的城門去。我們的軟底鞋,踩到石板,綿綿的,沒有聲音,更沒有回聲,回頭看,也沒落下腳印。假如兩只白狐,這樣靜悄悄結伴走過,會不會留下兩行,不,也許四行依稀可辨的小腳丫?假如它們有足夠的修為——腳印是修為的密碼。白狐們在蒲松齡的文學世界里穿梭,上天入地,往來人生,腳丫可視。
但我知道,蒲松齡生活的年代,蒲家莊并無石板路,這條從平康通往仙鄉的街巷也沒有六米寬,最多三米或兩米,不平直,是比彎曲更曲折的扭曲,土坯草房歪斜著,用一個屋山角拐進巷子,逼迫巷子扭個彎,再往前,這樣扭來扭去,就到了蒲松齡稱為聊齋的家門。那是個深夜,白天下過暴雨,山路泥濘,腳步踉蹌,一步一喘息。他趕了一天的山路。星星們困乏了,有的干脆閉了眼,只極少數干澀地眨巴幾下。聊齋門前冷清,無人進出的腳印,明晃晃的水沫,摸黑可見,沒院墻的草房歪斜,房門內關,那時候沒電話沒微信,拍個電報也不可能,夫人劉孺人不知丈夫回家。三十多年了,丈夫在六十里外的西鋪村畢家設帳坐館授徒,年齡增長,腿腳越來越不利索,六十里山路是阻隔他與妻兒的屏障,蒲松齡回家的次數逐年減少,但為生計,為一家老小的粥米,他得咬牙做下去。他踟躕趨前,抬手敲門,身后留下兩行深陷水洼的腳印,清晰,明亮,像些星斗。房門攜帶刺耳的響聲,遲遲疑疑地開了,白發掩面的劉孺人佝僂著身子,門縫中兩張溝壑縱橫又驚又喜的臉,幾乎碰到一起。
“我辭職了。”他說。
“不走了?”她問。
“回家了。”他說。
那年蒲松齡七十歲。他終于返回仙鄉——他的家,他的聊齋,他無需走到那個不遠處的城門。“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靜默……”中年時,蒲松齡在《促織》中寫道。“他記得從前一個先令就能買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蠣。”說不出具體原因,就想起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不勝唏噓和心酸。
滿街建筑,大都建于上世紀中后期,但形式和使用的建材,無不試圖把人們拉回歷史,讓人們在行走、觀摩中重返過去,至少回到三百年前蒲松齡生活的歲月。那些屋頂門樓隆疊的鱗瓦筒瓦、正脊翹伸的龍吻、垂脊斜脊蹲守的小獸、飛椽尾部雕花刻紋的瓦當、硬山式灰磚山墻和房屋門垛滲漏的白灰……雖然清楚是對過去的仿制,免不了做作,也愿意停下來瞧一瞧,因為我相信只要事物展現在眼前,便有其深層的意義,即便讀不出,也可煞有介事一番,或許就生出一些觀感呢。蒲松齡對我的行為頗為不屑,當他目睹我興奮地走向幾個仿古的門樓時,他立定石板的街巷,瞇縫著眼望天,像棵倔強的槐樹,等我失望后返回。以他數百年的豐富閱歷,他清楚時間不會往回走,只會往前去,往前的過程才是新的事物蒼老的過程,仿制也屬一種新嗎?弄不好還被說成一種創造,卻沒用,因為時間還未前進到讓它們蒼老霉變的點,還沒讓足夠多的人忘記它們模仿者或仿制品的身份。然而,時間的殘酷性正好顯示其中,在時間漠然的腳步里,一部分事物黯淡了,退場了,遭到遺棄,不再被提起,同時卻把另一部分,極少的一部分,或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磨出棱角,催生出光芒。時間離去越遠,那棱角越分明,光芒越強烈,直至炫人眼目,高山仰止,照耀古今。
“比如《聊齋志異》!”我回頭,高聲道。蒲松齡笑而不語,灰白長衫里的滄桑簌簌落地,有的觸地彈起,擊打屋頂片瓦,他深陷眼角的魚鱗紋,像仿制品房屋直脊兩端的鴟尾,劃出漂亮的彎鉤,仿佛自己用筆描過。是蒲學——我心里糾正——有關蒲松齡的全部。
其實我不單單走向門樓,那灰瓦門樓和院落的房屋吸引著我,更吸引我的是胡同盡頭的一位老人。遠看,胡同口有個下行的水泥斜坡,一位老人,右手拿根細長的竹竿,左手握把韭菜刀,忽而往坡上跑,忽而急轉身下坡,臉就湊近了門樓下坐馬扎的老伴。老伴的右手按住一柄木拐杖,腿部有傷,不敢站起,卻笑個不停。隱隱的似有樂曲傳來,老人在四五米的范圍旋轉、追逐,一會兒右臂張開,竹竿在空中劃著弧,一會兒左臂探出去,韭菜刀憑空割著什么,他的腿,也就一條著地,一條抬起,抬起的那條,膝蓋處打個彎,小腿就懸空,左右搖晃,揮舞手臂時,嘴里發出響聲,仿佛喊著某種號子——老人在舞蹈,我這樣判斷,是伴著當地的俚曲舞蹈。我急急地趕去,忘了觀察門樓和院落里三面硬山的房屋。待到近前,發現老人的舞蹈是有功用的。他的周圍,也就是胡同口,東西兩側院落前,起了菜園,籬笆墻用渾身利刺生長較快的花椒樹,花椒的綠葉間,翹起或下垂高粱米似的花椒果子,小菜園除了韭菜、茄子、生菜等,還栽了樹,核桃樹結了雞蛋大小青色的果實。香椿的葉子因為過了采摘季,便任其生長,蓬松在枝頭,特別肥大。過了東西水泥馬路,小拐向上,連著一小截胡同,一家聊齋飯店門口,撐把遮陽棚,棚子邊靠墻,放了兩只馬扎和一張矮腿方桌,桌面脫了漆,油漬麻花斑斑點點,空放一只鐵皮煙缸,透著歲月感。飯店關了門,馬扎空著,只有零星小雨在落。而樂音,應該是二胡,哀哀怨怨的,爬過飯店的墻頭,往柴桌落座,再斷斷續續沿了胡同,往跳舞老人的腿上貼。
但這些不是老人跳舞的原因,原因是蜻蜓。它們飛出菜園,也由那首俚曲相伴,翅膀一折一折的,在老人前后左右旋轉,有的滯空不動,似在挑逗。老人揮舞竹竿,捕捉它們,躲不及的,被捉到,翅膀被捏住,長長的肉肉的身子拱起來,不能飛了,心想這下完了。老人每捉住一只,便緊跑幾步湊近老伴,交到老伴左手,老伴提溜著蜻蜓翅膀,大眼瞪小眼看會兒,佯裝不小心,讓蜻蜓忽悠一下飛走,仰臉對轉身回頭的老人哈哈笑笑。老人并不在意,繼續捕捉下一只,依然像跳舞。被放飛的蜻蜓,卻不敢再靠近,躲去小菜園的核桃樹下,心“怦怦”跳著聽曲子,那俚曲還咿咿呀呀,時斷時續地飛舞。
“快去屋里躲躲雨吧。”毫無疑問,老人姓蒲,蒲氏后裔,七十多歲,與蒲松齡同齡,晚了三百年出生。他見我走近,停了舞蹈,忙不迭招呼。“沒關系。”我說,“那曲子是……”“三老祖的俚曲,墻頭記啊,沒聽過?”蒲大爺旋即要唱一段似的,韭菜刀從空中劈過。“好像聽過,曲子很熟,我母親會唱。”我轉身,望向胡同另一頭石板街巷的蒲松齡。長巷中,細雨霏霏,他也在舞蹈,孤獨舞臺的孤獨舞者,雙臂一升一落,雙腿一曲一直,裙擺一飄一蕩,忘了身在何處,忘了心在何方,忘了時間的巨輪碾壓過他……
3
蒲家莊的雨,下得像江南的黃梅雨,呈悱惻狀,在村莊東西街、南北巷飄成十字。我不能肯定那是不是雨,也許是幻覺。兩位七十歲的老人,隔著三百年時間的距離,在同一個空間,跳類似的舞。這場景,我也不能肯定其真實性。我端詳胡同南端,再端詳北端,像一頁頁翻開聊齋故事。故事活得蹦蹦跳跳,裊裊青煙,一顰一笑,都歷歷在目。但我不知身處故事中,還是被拋進夢境里。突然,也許并非突然,一股磨出毛邊的輕風,裹帶伏天濕熱,經過青石板的巷子,街巷便如水帶子,在我眼前,上下起伏,像匹絲綢,兩端由人拉扯著震蕩,不停地震蕩。我漂浮著,在絲綢上如同樹葉,往東去,腳步像喝醉的狐仙。一棵宋槐,也許是假設,直直地站立石板巷和南北胡同中間,一動不動,連樹葉都是靜止的,它的四周,風起云涌。憑我多年大地行走的直覺,我清楚宋槐是真實的,同時確認宋槐站立之處,為蒲家莊的中心,村莊圍繞它四面鋪開。以宋槐的目光,并以它的高度,往西往東可見平康門、仙鄉門,而往南北,可見葵陽門和景徵門,土圍子連著四門,或四座城門串聯了土圍子,形成不太規則卻給人安全感的圓圈。人們在圓圈內,日復一日,一代一代,過著并非安全的生活。以宋槐的年齡,可以肯定它的年齡遠遠大于蒲松齡的年齡,蒲家莊前身的前身,在宋代,叫三槐莊,與它有關,所以,以宋槐的年齡,蒲松齡的一切它一清二楚,捕捉蜻蜓的蒲大爺的生活,也一目了然,恐怕因為知道太多,上蒼封了它的嘴,無論真假,都不可言說,只能一動不動呆若木雞地站立,學習花開花謝。沉默,是人的唯一價值,也是一棵宋槐的價值。如果說人生的本質是孤獨,“人生的一半是在欲語還休、扭頭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過。”那么,沒有什么能比宋槐更深刻地理解和體會孤獨這些特征的了。于是,當我走到它跟前,用不會說話卻勝似交談的目光仰視它。真實,虛假地從我身旁流逝,而虛假,真實地佇立并包圍了我。
最終,我失去了是否來過或還在蒲家莊的判斷,卻依稀記起了許多年或多個世紀前,曾夢游此地,即使蒲松齡拍打我失神的肩膀,也沒能讓我回過神來。
那陣輕風,有顏色,乳白或象牙白。有輪廓,長袖的連衣裙,下擺褶皺,黑頭發,白鞋子,胡同內飄進飄出。一切不真實和幻覺源于此。我松開蒲松齡的胳膊,他伸手拉了我,沒抓住。我沖進胡同,和任何男人一樣。胡同里的雨滴隔幾米才一粒,也有顏色,在磚塊的地面像槐米,白中透黃,那槐米花打開的瞬間凝固了,成為一只只白蝴蝶,小小的,只展翅,不飛走,掛著濕潤。
她是位女性,年輕的女性,一襲白裙,黑發及肩,雙臂前伸,往胡同深處跑。她一定剛剛掙脫蒲松齡的書頁,不知是青鳳還是小翠,輕輕的質地鮮明地從半空或破開泥巴封糊的墻壁,飄落胡同,酷似一粒槐花。我追了進去,速度如閃電,比任何男人快。我想這樣的速度,肯定一把能抓住她,抓到什么地方,不在考慮范圍。我貼近了她,聞到槐米香。我探出手,手臂比平時長幾倍,像根綁了鐵鉤的繩子甩出去,我看到鐵爪就要落到她起伏的右肩,但是落空了,她依然在我前面,保持剛開始的距離,幽幽地過了墻壁間的絲瓜架,往前面的葡萄架去了。胡同悠長,堪比一座雨水掛天的江南。我沖過瓜架,來不及考慮王漁洋“豆棚瓜架雨如絲”說的什么,盯著前面的白色,悠長的胡同白得耀眼,一束白光刺痛了眼睛,在我閉眼睜眼間隙,白色人影不見了。我很失落,有別于任何男人。她定是拐進某個院落,藏于某棵草葉下了。
胡同住滿人家,斜對一間間柴門鐵門,門上大都捏鐵鎖,鎖鼻子生銹,想必有段時間沒打開了。外面沒鎖的,從里面閂著,小狗聽見動靜,驚奇地吠。搞不清吠我還是她。我無法破門而入——她可以,這點我不懷疑——只好順著胡同往北去,希望她再次從天而降,或破壁而出,如同我們熱愛的命運,擺在我們面前,任我們擁抱或挑戰。胡思亂想間,一扇門啪嗒一聲開了,我吃驚地睜大眼睛,不敢喘氣。先是一個自行車轱轆出了門枕,接著是車把和握車把的兩只戴黑手套的手,接著一雙白色涼鞋——我相信她更換了裝束,白鞋子沒來得及換。自行車和她完全在胡同里了,她騎上,直接從我直立的身體騎了過去,我難道不存在或是個影子?等我的目光追上自行車的背影,我斷定她不是她,她來自現實,而她不是。墻根吐芽的青苔作證。
但是慢著,她又出現了,在前面五十米處,比上次更突然,而且靠近了北城門。出了城門,她會融入世界,世界上人太多,人欲橫流,她就會被污染,就會喪失,就不是她了。我一著急,子彈般飛了過去,還是晚了一秒,她就地打個旋,像陣輕風,不知飄去了哪里。城門下又一位蒲大爺,笑吟吟站在門洞前,仿佛在等我。
我打量那座城門,或因幻覺的緣故,城門變成兩座,一座新,一座舊。新的頂著城墻的齒輪,青灰中泛著白,正對出村的胡同,城門洞像橋洞,上部的線條如同半個桃子,下部則為四方體。兩側半米高度的洞沿,坐幾位休息的老人,休息的姿態,讓人感覺疲勞,說他們談論并等待什么更為合適。又一位蒲大爺,站在城門前,面向東側,一會扭頭看北邊的城門,一會看東面的,難道他也發現了她?我望向東面的城門,那座舊的,還是剛建成的樣子,至于什么時候建成的,是明還是清,又一位蒲大爺說不清,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思沒在它建成的時間上。舊城門并不通往村外,而是去往蒲家莊東北角一個角落,或許蒲松齡故居北面。我猜測她沒通過新城門出村,一定經過了舊城門,拐去了村東北角,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身,蒲松齡曉得她藏身的所在也未可知,回頭我得問問他。這么想著,我走進舊城門下,又一位蒲大爺跟了進來,用手比劃,演示城門如何開啟和關閉。我發現殘存的石頭門枕、穹形門洞兩側磚墻安插圓木栓的圓孔、上下轉動大門的軸心還在,散開歲月的油光,尤其固定在門洞半空開軸孔的棗木板,并未因時光流逝陳舊,而是清光熠熠,讓組成穹頂的黝黑的薄磚塊也有了光彩。又一位蒲大爺越說越興奮,他神秘地輕聲道:這城門下有個秘密,有條流水的暗道,連著村內的大灣和村外的湖泊,他小時候在大灣洗澡發現了這個秘密,但他沒敢從暗道游出村外。我用力跺腳,門洞內果然傳出空洞之音,又一位蒲大爺用力點頭,示意沒騙我。他補充說,大灣和湖泊都被填平了,蓋了房子,村莊的風景沒了,就剩這條看不見的暗道。我無言以對,因為我的注意力和興奮點在通過城門洞去往村東北角的灰磚甬道上,或者說在她身上。又一位蒲大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望著甬道內一戶人家又高又大的棗樹,附耳道:“你不用去,都是死胡同,出不了村。”
世界太廣大了。人嚇人嚇死人,我有些害怕……
4
蒲松齡拍第二下的時候,我的肩膀動了動,人便蘇醒了,失憶一般,呆立在宋槐下。我仰了仰臉,并未下雨,甚至有了一絲亮光,心中不免許多納罕,仔細回憶卻不記得什么了。宋槐簌簌,是葉子的摩擦聲。蒲松齡津津有味地數樹葉,我看他頻頻點頭訕笑,想必是數錯了,要從頭再來,額頭嘴角的皺紋比先前多了些詭譎。他望我一眼,手指在我掌心蜷縮一下,好像問我干什么去了,我撓撓頭皮,越撓越癢,干脆說:去旅行了——我們都是旅行者,我是時間的旅行者,先生是靈魂的旅行者。他的手指又彎了彎,我的頭皮更癢了。他肯定了我的說法,我認為。
我們繼續在宋槐下站立,彼此沉默,進行各自的旅行。蒲松齡打小聰明,博覽群書,過目不忘——人們都這么說。過目不忘是吹牛,除了風,不存在過目不忘的事物。自小聰明我相信,否則不會在十九歲,也就是清順治十五年,蒲松齡初應童子試,就得了縣、府、道三個第一,這種聰明人不多。奇怪的是之后他卻不聰明了,直到五十歲都呆呆傻傻,沒考中舉人,進士的鍋臺就更摸不著了,在外人眼里成了飲恨終生的事,成了一生命運多舛、貧困潦倒的憑據,我不這么想。憑蒲松齡的聰明和博學,寫篇應景的討考官歡喜的八股文如同熬碗米粥,再簡單不過,可他就是和自己過不去,寫不下去那樣的治國方略道德文章,不第在情理之中。這成了蒲松齡生命的謎團,無人解得開,那些看上去解開了的理由和情節純屬荒謬——除非你承認蒲松齡是天下第一號笨蛋。但沒人說他笨,宋槐也相信他的聰明,因為自古及今沒有第二個人站在它下面數樹葉,數了一遍又一遍,誰也搞不清他數清楚了沒。這就是聰明。我恍然醒悟那謎團宋槐解得開,但宋槐秉持沉默第一,絕不會說出來。
得三個第一,門庭放光,父親蒲槃自是高興,心想這下家族要出個大官兒,門庭若市指日可待,便煮了壺酒,喚蒲松齡來喝,一為祝賀,二為巴結。蒲槃一直做生意,了解巴結的門道和效用。他并非巴結蒲松齡,而是巴結未來的官兒,他清楚人做了官六親不認,巴結得趕早。蒲松齡少不更事,不了解父親的心思,端起杯子便喝,一口一個,一連九杯(可見,蒲松齡不僅善于賣水,還善喝酒),酒上了身,頭暈腳也暈,說要出門走走,散散酒氣。蒲槃正高興,放蒲松齡出門,事就這樣發生了。
蒲松齡醉醺醺出了父親的草屋,腳步輕飄,走過場院,在場院西邊三棵明朝古槐中間掏出戾鳥,小解一番,腦袋清爽許多,可身子依然搖晃。他搖搖晃晃來到既通平康又通仙鄉的窄巷,眼神迷離,像只野兔,不一會兒,就到了宋槐旁。此時夜深,巷頭巷尾不見人影,夜色像只墨水瓶,星星的鼾聲也含混不清,他心想自己真的醉了,一屁股坐在樹墩,雙手后撐宋槐的老根,迷迷糊糊睡著了。一陣窸窣聲,若樹葉吵架,驚醒了他,他睜眼往上一望,酒一下全醒了,該是嚇醒的。但見宋槐三根大杈中間,兩團白色的翹著大尾巴的毛絨絨的東西向下盯著他看,眼睛明亮如水,仿佛四顆發光的寒星,他渾身汗毛立時豎起來,毛長不亞于兩團白物,忍不住喊一聲,像尖銳的呻吟。原來是兩只白狐,從樹洞外出散步,發現了樹下的蒲松齡,已盯他看了多時。它們不懼怕他,即使蒲松齡發一聲凄苦的喊叫。白狐兩條大尾巴搖曳著糾纏在一起,用它們特別的語言與蒲松齡說話,蒲松齡只感覺恐怖,站起身,準備逃走。恐怖和好奇又讓他遲疑片刻,在這當口,兩只白狐跳下宋槐,落到蒲松齡腳下,身子直立,前爪高高抬起,向蒲松齡問好,接著轉身,往仙鄉門方向蹦跳。蒲松齡呆立不動,未從恐怖中清醒。白狐蹦跳幾米,轉回身,雙雙立著向蒲松齡招手,意思是跟它們走。蒲松齡抖抖膽,跟了幾步。白狐們再往仙鄉而去,嘴里發出興奮的“吱吱”聲。第一步邁出,恐怖便從心里解除了,只剩下好奇。蒲松齡與白狐保持數米距離,出了仙鄉門,往村外東北角又行百米有余,到達滿井周圍的柳林。兩只白狐并不停步,回頭看看蒲松齡,就上了滿井東北側的幾塊山石,在兩塊巨大的山石前,住了步子,一齊發出叫聲,甚是溫婉。石縫中晃悠而出四五只幼狐,都一身白,像些小小的雪堆,先是圍繞兩只白狐轉圈,之后圍繞蒲松齡轉圈,尾巴和前爪不停擺動,仿佛在舞蹈,仿佛我見過的蒲松齡和第一位蒲大爺的舞蹈。蒲松齡心生喜悅,蹲身撫摸它們。白狐們伸出紅紅的小舌頭,舔了蒲松齡的手背和手心,一陣奇癢難耐,讓他笑出聲來……
“松齡,松齡,醒醒,醒醒……”劉孺人緊握蒲松齡的手,撓他的手心,喊他的名字。蒲松齡醒了,咧嘴笑的時候醒了,嘴角長長的哈喇子。他望一眼劉孺人,他年輕的妻子,好似不相識,再抬頭望望宋槐,樹杈間,一個又白又大的月亮正靜靜地凝視他。
“你說,狐貍生下狐貍后,是不是住在一起?”蒲松齡試探著問。
“不,它們分開住,為了安全。”劉孺人望向深巷,幽幽地回答。蒲松齡內心驚詫不已。一個故事,一本書在他心中醞釀。白狐紅紅的舌頭舔舐他手心的溫存,讓他體會了從未有過的鶼鰈情深。蒲松齡擁有了另一個世界——用一支筆掌控的世界。
我也開始數樹葉,手指彎了彎,碰到蒲松齡的掌心。他觸電般抽走了手,眼神異樣地盯著我,仿佛暴露了重大的秘密,想掩飾,卻晚了。我們會心一樂,停止數樹葉的游戲,不約而同轉身,走去仙鄉門。經過名人題寫的“蒲松齡故居”匾額時,他未抬頭,認不出自己的家,好像路過陌生人家門口,只在院前的三棵古槐下略微沉吟,便低頭前行,如當年尾隨白狐那樣,沉默著上坡,前面不遠,是仙鄉門。
仙鄉門也重修過,已是新的城門,用無可挑剔的完整性向我們展示它脆弱的一面、陌生的一面和不幸的一面。唯“仙鄉”二字,他熟悉。對蒲松齡而言,不知出了城門是仙鄉,還是留在村內是仙鄉,或者,宋槐是他的仙鄉?對我而言,這里是人間,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人間,歡聲笑語塵埃起落的人間。
仙鄉門下,一位賣瓶裝水的中年男人,戴副墨鏡,坐于門洞,望著叫“柳泉”的牌坊發呆,不一會兒,又站起整理冰柜的瓶瓶罐罐。
蒲松齡看到了熟悉的行當和事物,拋下我,快步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