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抱帖

彭定旺

陽光把陳抱帖的眼鏡映成一圈圈的光圈，他的眼睛在厚重的鏡片后面眨巴眨巴著，像是不認識這個世界似的，每當眼鏡從鼻根處滑落，他的小眼就越過邊框，望著眼前的一片白亮。

陳抱帖睿智早發(fā)，五歲能背唐詩百首，十歲模仿名家山水，筆墨揮灑，題款工整。及至高中時，他的才情橫溢，名噪一時。其言辭間常露一兩個文縐縐的生澀字眼，評事論物思維獨特，一針見血，常言人不言處，常論人不及處，豁然捭撻，說到酣處，卻又戛然而止，眼白僵硬地翻露，陡顯其學識之高闊，性情之迂納。

雖然他的學業(yè)如日中天，但最后卻栽在了高考上。高考的第一門語文是他最志得意滿的功課，他筆走龍蛇之后，發(fā)現接下來的考題中有“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之語，這不是《詩經》中的句子嗎？自己再熟悉不過了，他心花怒放了。待他仔細看下去，發(fā)現卷中的解釋完全曲解了詩經的意思，他從暢快里一下子跌進錯愕的深淵，本想按照卷中的意思去答題，無奈胸中塊壘難以消解，一不做二不休，于是他不管不顧地寫下了與考官雄辯的檄文。

抱帖名落孫山。父親長嘆一聲：“文不文，武不武的東西！不在社會上摔個頭破血流怎能打掉他的狂氣！”

那年月還分配工作，抱帖進工廠成了工人。工廠的活兒他是一絲也干不來的，手無縛雞之力不說，還癡呆木訥。他用架子車去拖廢料，工友坐在后面勒住背帶，像駕驢車一樣用背帶抽他取樂。抱帖使不上勁，就連車帶人摔了個狗啃泥。輪班長扯開辱罵的工友，扶起他，敬告大家關照這個書呆子。他畏葸著撿起眼鏡，抻抻衣角，不怒不惱，也不領情，大有不與人同日而語的樣子，攀爬到廢料堆上，蜷于一隅，掏出一本線裝書來，就著屋頂亮瓦篩落的一絲光線就去看了。

抱帖的境況雖然很慘，但在同學們眼里他是有才的，而且才高八斗，連當時考分最高的道朋都對他小覷不得，說到抱帖的文才他總是自嘆不如。凡是假期，道朋邀一幫同學到他那聽他講文史掌故，咀嚼生澀字眼。

抱帖家的書裝在一個古銅色的莖條編筐里，說是他太爺爺留下的，他指著編筐說：“這叫笆斗，也叫栲栳。”撿出兩本線裝書說：“《公羊傳》不是寫公羊的，《谷梁傳》也不是寫稻谷和高梁的。”又從床下拖出一個笨重的木箱，朱紅暗啞，銅釘銅扣泛著綠霉，他打開木箱，里面露出茶色的畫卷，同學們驚呼：“抱帖，破了四舊！你家竟然還有這樣的古董！”道朋要展開，抱帖一把按住他的手，搖頭晃腦地說：“可遠觀不可近玩焉！”道朋道：“啥好東西，神神叨叨的！”抱帖小心翼翼把畫打開，道：“這是明朝藍瑛的《草堂春睡圖》，祖上傳下來的東西。”道朋和同學們不發(fā)一點聲響。在這樣的靜默里，抱帖漸漸地忘卻了深切的卑微，隱隱露出些許的自信與傲慢，看似酸腐拘泥的表象里透出一些看破紅塵的情緒。

隨后同學們忙于學業(yè)，糾葛于愛情之中，漸次與抱帖疏于往來了。合該抱帖時來運轉，真可謂“天生我才必有用”。一日工廠里一個老模范因公去世，市總工會的人都要去參加追悼會，并且交代一定要高規(guī)格。這樣一來靈堂的布置、祭文悼詞等等就得講究講究。廠工會的就請了抱帖去糊弄詞兒。抱帖隨口吟誦，工會干事著筆記錄。一幅祭幛寫下來，記錄的人總有十來處留有空白，抱帖就用鋼筆將空白處的生澀字寫在紙上，再著人補上去。市總工會的人是個識貨的角，就要挖抱帖到市總工會去工作。廠里忽然意識到抱帖的價值死活不放，把抱帖調到了廠宣傳科并安排了一個科長的位置。那些大學畢業(yè)生分到工廠的有幾個能立馬撈到科長位置的呢？抱帖就產生了發(fā)達的感覺。

工廠里整材料搞匯報的事特多，但抱帖對字的書寫是過于講究的人，寫得好，但寫得慢。材料說要就要，那時電腦不普及，需手書后再用打字機打出，抱帖有些得心卻不怎么應手了。反正人多，工廠就派了一個叫小紅的姑娘去幫他謄謄抄抄。科長還配個秘書，抱帖就更飄飄然了。

小紅高挑白凈，見著誰都是微低著頭，一副害羞的模樣，她不叫抱帖科長，人前人后總是叫陳老師，極仰慕抱帖的才華。抱帖皺了的衣領她會漫不經心地幫著抻平，脫落的發(fā)絲她會小心地幫著拈掉，那蔥白般的纖指總會無意間留下陣陣的溫暖，抱帖就有了紅袖添香的感覺。姑娘字好情深，兩下促成好事。廠長的兒子覬覦小紅已久，小紅進宣傳科也是應了兒子作的安排，哪知被賣油郎占了花魁。廠長本來對抱帖起草的講話稿用典太多，又不注音，讓自己出了幾回丑就心懷不滿，這回還沾上了未來的兒媳婦，當然就該抱帖有事了，這檔子事，那時還真叫個事。就這一個閃失，抱帖就被工廠除名了。

除名的公示貼在宣傳欄里，那是張貼抱帖起草文書告示的地方，他像以往一樣瞅著那公示，想找出文字和句法上的不妥。小紅在遠遠的角落里看著他，滿是愧疚，覺得是自己害了他。他也看到了小紅，但厚厚的鏡片把他眼里的留戀折射開去，只剩下兩片忽閃的白光。他昂著頭，嘴角扯動，對著虛空訕笑一下，走出了工廠。

幾天后小紅找上門，支支吾吾磨磨蹭蹭了好半天，抱帖才明白是要和他登記結婚的意思，抱帖淡淡一笑道：“此一時彼一時矣。”

小紅急紅了臉，“我不管，這輩子我跟定你了！”

抱帖長嘆一聲：“小紅小紅，小而紅者！汝不必偏執(zhí)一念，別拿當初的話當真，當初是一時性起，玩玩而已，現在玩不起矣！”

小紅愣了，呆呆地看著抱帖，自己仰慕的陳老師竟然如此恬不知恥！她顫抖著沖上前去，噼噼啪啪打了抱帖耳光，摔門而去。

抱帖的眼鏡從臉上飛出，腿斷了，他摸索著尋到眼鏡，把腿用白膠布纏好。小紅哪里知道，她媽早一天找到抱帖，當著抱帖父母的面，二話沒說就跪下，求抱帖放過她女兒。

陳抱帖父母都是極要臉面的人，受此打擊，顏面盡失，抑郁不振，幾年后抱帖怙恃雙失，孑然一身。此后他昏燈殘卷，隨困而眠，隨饑而食，從不侍弄煙火，同學偶至，他便不得不到街頭小吃店里去宴請，同學們吃得勉強，他卻兀自狼吞虎咽。在此境況中，他的身體日趨羸弱，漸至弱不禁風，一起身，便昏天黑地，一邁步，便高高低低。同學來，他便有無窮興致，仍舊講生澀字眼、文史掌故，有時還插科打諢，雅去俗來。有人拿當初他與小紅的事取笑，抱帖瞇眼虛空一笑了之。

這當了科長的人，清閑下來，也是與眾不同的，雖然不在位上了，但仍有與原來的位置相呼應的心性和氣象。每天早晨，抱帖夾著線裝書，提了酒壺，在公園里揀一處石凳坐下，一邊呷酒，一邊看書，那派頭有些像破落的八旗子弟，給人一番瘦死的駱駝比馬強的感覺。那時公園里溜鳥、玩拳、練嗓子的人中，有一撥玩字畫古幣的人，抱帖兄耳濡目染，加上他爛熟的文史知識，所以對鑒賞、甄別，非他在場，不成定論。一時間，藏家賣客絡繹不絕，很快他就成了這一撥人中的姣姣者。抱帖就靠收藏和交易古幣來打發(fā)生活。

一天清晨，抱帖在一古幣攤前隨意翻揀，忽然他的手指僵硬，雙目發(fā)直，口舌枯竭起來，原來在這堆古幣中，他發(fā)現了一枚章卡，也就是藏幣。章卡在古幣中實在算不上稀奇之物，但獨有這枚甚為尊貴了。乾隆在位歷時六十年，這枚章卡的兩面卻用漢藏兩文鑄有六十一年的字樣。原來乾隆駕崩的消息一年后才傳到西藏，雖然官方設法銷毀了一大批，但還是有不多的幾枚流落到了民間。

攤主原是個走街串巷賣糖人的小販，自稱糖塑藝人，因為手藝生疏，又覺得做生意行山虎不如坐山虎，就改做了古幣交易。

攤主照例與抱帖打了招呼。抱帖“嗯”一聲，兩個指頭在章卡上隨意地劃過。“討個行貨做掛件，送人。”抱帖拿起章卡，要攤主幫忙鉆孔。攤主平時有些巴結抱帖，生怕抱帖瞧不起他的貨色，心想，陳老師要將它鉆孔，必不是值錢的東西，也不瞅一眼章卡，任由抱帖做了交易。就這樣抱帖不露聲色地以尋常價格將之收購過來了。

抱帖是個淡然無為，隨遇而安的人，平生無所花費，但吃喝和字畫古籍還是需要起碼資費的，再說這枚章卡或許會給自已惹來麻煩，所以他一邊待價而沽一邊尋著買家。當時國外出版的貨幣手冊上這枚章卡的售價為每枚五千美元,最后他竟然以十萬元人民幣出手，比之貨幣手冊上的標價不知高出了多少，當年“萬元戶”就令人咋舌不已，這筆錢簡直就算巨款了。

那個時代還沒有百元大鈔，十萬巨款垛起來有城墻之厚。抱帖觍著臉皮到廠里打聽小紅下落，得知小紅調走后且已嫁人。抱帖在心里長嘆一聲：“晚矣，晚矣！”他循著來的路，竟然在幽深曲折的小巷里辨不出了方向，體質本來弱，知覺仿佛也疲倦了。風吹過來，有輕塵揚起，落葉翻飛，他忽然滴下兩顆眼淚。

沒有家室羈絆，很是輕松自由，還有文史掌故養(yǎng)神和諢話趣事開心，同學們就都愿意聚到抱帖的家里來，但是過于頻繁了，抱帖就不再講文史掌故，他會在同學們高談闊論的時候，落寞地坐在沙發(fā)的一角，沉到他的線裝書里去。

那年頭，做生意之風盛行，同學知抱帖有錢，紛紛上門，錢借出去后全都泥牛入海，同學再來，他就一臉觳觫，漸漸地抱帖身邊同學寥若晨星，他們覺得昔日的怪才現在變得怪異了，他們在睥睨或貶損某某時，總愛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像抱帖似的”。

同學中偶爾和抱帖來往的只有道朋。道朋大學畢業(yè)后春風得意馬蹄疾，事業(yè)發(fā)展得風生水起，他先是做建材淘得第一桶金，接著又進軍房地產。道朋為了尋找輔助自己的左膀右臂找到抱帖，發(fā)現抱帖仍然鉆在故紙堆里吟風弄月。財大氣粗的道朋對抱帖的這些學問不再敬重，他捻著宣紙問抱帖這些東西有什么用，抱帖道：“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道朋無言地搖搖頭。

過了幾年，道朋的事業(yè)從外地移回來了，成了本地房地產大亨，公司掛牌時，聞訊的同學們就想鬧騰一番，道朋借口事務繁忙，低調行事，婉拒了好意，但他對抱帖卻情有獨鐘，盛邀抱帖到他辦公室茶敘。

道朋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古玩字畫點綴其間，儒雅而精致，每幅字畫下邊都有一晶瑩剔透的水晶盒，里面存放著拍賣行合同和專家鑒定書。抱帖內心充滿了神圣和崇敬，暴突雙眼，生怕遺落了字畫的細處，依次賞玩。

賞玩畢，抱帖伸出兩指將道朋遞過來的香煙，夾到眼鏡那嗅了嗅，叼上，取出來又叼上，直到把過濾嘴點燃，這才舒坦地把雙腿分到沙發(fā)扶手上，悠悠地作了噴狀。

道朋恭敬道：“請方家品鑒。”抱帖默然不語，心想，無一真品，附庸風雅而已。

見抱帖不開口，道朋哈哈一笑，凌空打個響指，叫了聲：“茶！”話音未落，一身材高挑的女子，紅著臉，微低著頭,款款而來，麻利地布完了茶水。

抱帖的眼睛在鏡片后忽閃忽閃，覺得這女子漂亮而眼熟，待仔細看時，那女子已急急地閃到屏風背后了。

道朋望一眼抱帖，說：“這字畫雖然花了大價錢，也難說是真品。”他向屏風那一努嘴，接著說：“這人可是貨真價實，她就是小紅。”

抱帖尷尬極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后變得黑沉沉地有些掛不住了，起身要走時，道朋先聲奪人道：“要怪就怪你當初始亂終棄。她匆忙嫁人后，卻遇人不淑，致使她逃離婚姻，只身到外地謀生。處于認錢不認人的社會，舉目無親，處處碰壁，就在她要自暴自棄時，是我拯救了她。”

抱帖萬萬沒想到傳言中道朋的情人兼交際花竟然是自己深愛著的小紅，他五內俱焚，蹭地立起身，奪門而去。

抱帖閉門不出，他凈手焚香后，拿出祖宗傳下來的那幅《草堂春睡圖》，專注良久，展開宣紙臨摹開來，一連幾天，反復如是。他從眾多的仿品里挑出了滿意之作用粗棕繩打毛，再浸于釅茶，又用濕草的煙薰烤，放于墻角讓地氣陰濕，再又陰干，在他大功告成的時候，他聽到了敲門聲。

小紅站在門外，還未開口，已成了淚人。她已從她母親口中知曉當初抱帖之所以絕情的實情，又親眼看到他在道朋那遭受的羞辱，心里產生了對抱帖的疼愛愧疚之情，多方打聽，這才找到抱帖的住處。

聽完小紅的哭訴，抱帖木訥的內心漸至熾熱，他一把將小紅攬到眼前，仔細端詳，小紅嫣然一笑，推開抱帖。小紅說：“我現在是污濁之身，怕是要臟了你的圣手。”說著又要流下淚來。

原來道朋每次拿項目和地皮，都要小紅公關，這次據說又有大的工程項目被卡，用盡手段還未打通關節(jié)，道朋已暗示小紅幾回了，說要小紅幫他務必拿下。小紅心生厭惡，又無奈于道朋曾有恩于她，這才找到抱帖傾訴衷腸。

送走了小紅，抱帖給道朋打去電話，婉轉地告訴道朋：“主管項目的上層是個儒雅彬彬的人，不愛財不貪色，雅好古畫。”言下之意是要道朋放過小紅。道朋哈哈笑起來，說：“誰不愛女人呀！我知道他的雅好，還知道他的藏品就缺明朝藍瑛的作品呢！”

第二天，抱帖推開道朋的辦公室，道朋像是恭候多時一般地把抱帖請到了辦公桌前。抱帖打開錦匣，從里邊取出茶色畫卷，小心展開。道朋湊近細辨，一股濕腐霉變之氣撲鼻而來。

“不錯，就是當年那幅《草堂春睡圖》！”在道朋滿臉興奮，擊節(jié)相慶的時候，抱帖拉了小紅的手，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