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志偉/揚州大學文學院
縱觀我國山水詩發展歷程,南朝劉宋謝靈運無疑是其開山鼻祖。“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①東晉以來盛行的玄言詩風,在宋齊時代由山水詩逐漸替代。其中,“謝靈運的山水詩乃是集兩晉依賴山水詩之大成”②。
一般山水詩不僅描繪靜態的自然景物,而且會摻雜詩人動態的個人感受,即詩中有“我”。謝靈運的山水詩并不是絕對客觀,在細致描摹景物時,也有借之表達自己的感情。與此同時,作為玄言詩與山水詩之間承上啟下的關鍵者,謝靈運的詩歌也有自己獨特新穎的創作風格。正如劉勰所謂“情必極貌以寫物,詞必窮力而追新”③。
葛兆光在《道教與中國文化》中用“把主觀世界即人的生命、情感、思想投射到客觀世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鳥一獸之中,在心靈中賦予萬物以靈魂”表述對“以己度物”的認知④,這正符合了謝詩中對于自然景物的描寫。
首先,謝靈運在描繪山水風光時,會受自己當時的心境影響,一些純粹客觀的景象會附上個人色彩。比如在詩句“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初去郡》)⑤中,謝靈運描寫曠闊清凈的沙岸、疏朗空中皎潔明亮的月光,與其當時辭職隱居而明朗寧靜的心境相似。謝靈運渴望還家,心中滿懷輕松喜悅,其自滿自足的情緒溢于言表,所見之景便成了一幅清曠無際的美好月夜圖。又如:“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還湖中作》)⑥,這句詩描寫菖蒲與稗草隨著微風擺動、互相依靠著,似乎是有了人一般的生命,與詩人當時沉浸于游玩觀賞的愉悅心情相符。
其次,王夫之評價“謝詩……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⑦。謝靈運的山水詩不是單調地記寫所見風物,其中還明顯地投射了作者的主觀情感,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比如:“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過白岸亭》)⑧中,詩人手拉著藤蘿聆聽著青崖間悅耳的聲響,內心與宜人的春日景物融成一體。游樂于美妙的山景,謝靈運在描寫時不由自主就加入了向往之情。再如:“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⑨,這句詩謝靈運由欣賞春日萬物復蘇之景轉而寫到內心感受,因無人與自己共賞而心生孤獨之感,為沒有人與自己有共通情趣而遺憾神傷。其詩景情之間轉換自然,景中含情,情中現景。
前人有沈德潛評價謝詩“追琢而返于自然”⑩,這是對謝詩寫景部分的特別認識。那些天然渾成的寫景狀物名句,是經過匠心獨運的,因恰到妙處,故清新、無矯飾之感。而最能表現此種特點的,便是其精巧絕妙的擬人手法。擬人的修辭手法有將物擬人化、生動形象表現物的動態感的作用,一般情況下,利于表露作者本人對于景物的喜惡,透射出個人的喜好傾向。在謝詩中,也不例外。
比如:“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一句中,“抱”與“媚”皆為人所有的動作情態,謝靈運在此處將它們用于形容“白云”與“綠筱”,不經意中便表現出景物的靈動親切。其看似隨意的動詞選取,實際上也暗含著精雕細琢的痕跡。通過描寫這一幅自然清新的景狀,謝靈運以明麗的筆調表達了對故鄉山水的依戀。像“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中,“戲”字形象地描繪出海鷗沿岸而高低不定飛翔的靈活可人的身姿,詩人目中所及之景,在心中有所觸動,引發心神蕩漾之感。精選的擬人化動詞,恰到好處地表現景與情,形成自然之感。緊隨其后的“撫化心無厭”半句,直接表現謝靈運感覺自己與怡人景色融為一體,沉浸流連。
謝詩以大量的擬人修辭描摹自然界景觀,其字詞的取用往往傾注個人的偏好,與自己的活動和感受相交融,“我”在詩句中如影隨形。謝靈運在《游名山志》中描述自己“山水,性分之所適”,與后世陳祚明評價的“康樂情深于山水,故山游之作彌佳”相照應。因著詩人本身的喜好,加之用來得心應手的擬人手法,故其詩作能如鮑照所稱贊的“初發芙蓉”一般自然清新,富有個人意蘊。
沈德潛曾評價謝詩“不可及處,在新在俊”,清代陳祚明論述道:“古詩貴生不貴熟,貴遠不貴近,康樂尤擅此理”,謝靈運在文學創作方面多是好異求新,不拘泥于陳規。從觀景到寫景,謝靈運形成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詩歌風格。
先是對景色本身的追求上,謝靈運樂于去找尋奇山異水,去欣賞不同常規的風貌。林文月評述到:“有游覽癖好的謝靈運又常以個人登山涉水的經驗入詩”,康樂寫詩,不僅展現自然的景物魅力,而且會描寫游歷時的冒險經歷。在“躋險筑幽居,披云臥石門”(《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修竹茂林》)一句中,詩人攀爬險峰,在高峻之處定下新居。其中“披云”二字更是體現了此處的高極幽深。在“迥絕塵寰”之地享受既險又幽的景物,審美傾向頗異,也為謝靈運藝術手法上的新異埋下根基。
其次,白居易于《讀謝靈運詩》中,稱贊謝靈運在意象營造上“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其實除了涉及種類巨細兼具外,謝詩中意象名稱的新穎性也是讓人印象深刻的。比如:“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登池上樓》),這兩句與陶淵明的“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處在于,陶詩中只是簡單的“鳥”與“魚”,而謝靈運卻取用了“飛鴻”與“潛虬”,別出心裁地隱去了前人常用的陳詞,也使語句更加富麗。
再次,謝靈運常以“記游——寫景——興情——悟理”的模式寫詩,以“首多敘事,繼言景物,而結之以情理”的井然秩序推展開來。如:
《登江中孤嶼》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
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
亂流趨孤嶼,孤嶼媚中川。
云日相暉映,空水共澄鮮。
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想象昆山姿,緬邈區中緣。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詩人開頭兩句寫自己在何處游玩,急切尋找奇景。緊跟著兩句發現孤嶼,極盡筆墨描繪所見的美景。再接著兩句抒發感慨,感覺遠離了人間塵緣。末尾一句想到了仙家,悟出哲理。這種由謝靈運創造的一般的山水詩結構,帶著其個人特色,成為了鮑照、謝眺等眾多后世學者效仿的對象。
通觀以上所述,謝靈運作為山水詩的開山鼻祖,在遣詞造句、篇章結構、藝術手法等各方面都有著豐富的個人特色。謝靈運在其詩中自然地融入了自己的感受與體悟,形成了獨特的個人詩風。
注釋:
①劉勰《文心雕龍·明詩》.
②王國瓔.中國山水詩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7:5.
③劉勰《文心雕龍·明詩》.
④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373.
⑤胡大雷,選注.謝靈運 鮑照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39~40.
⑥胡大雷,選注.謝靈運 鮑照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45~46.
⑦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五《登上戍石鼓山詩》,《船山遺書》.
⑧胡大雷,選注.謝靈運 鮑照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28~29.
⑨胡大雷,選注.謝靈運 鮑照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49~51.
⑩沈德潛《古詩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