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靜
(四川大學 錦城學院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1731)
日本導演中島哲也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2006)具有跨越國界的感人力量。電影自上映之后,就深深地觸動了無數觀眾的心靈。電影以明艷、夸張的圖像展示了松子悲哀的、一直在尋找愛的一生。從表面來看,電影敘述的是松子不同人生階段的瑣碎遭遇,松子的經歷也是獨特的,看似并不具備代表性,但電影卻包含了廣泛且深刻的思想,引發著人們對各類人生話題的思考。目前關于《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的探討,主要從女性主義、家庭教育或存在主義的角度進行,還較少有人選擇從人文主義這一點對電影進行解讀。而只要對日本的新電影運動以及中島哲也本人的作品稍加了解就不難發現,關注日本的社會現實,乃至關注一個個獨立的日本“人”,正是中島哲也天馬行空的電影背后始終不變的主題。
人文主義強調對個人尊嚴、價值以及人生目的的尊重。人文主義(humanism,又譯為人道主義)被認為是西方文化之中最為重要的主流意識形態之一,其發端于古希臘“人是萬物的尺度”的人文主義傳統,并隨著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對宗教的改革而發揚光大,成為衡量藝術作品的尺度之一。但人文主義并非西方社會獨有的產物,在東方文化中也同樣有著源遠流長的重視人、關懷人的傳統,并且隨著東西方文化的交流,日本當代社會同樣飽受人文主義的影響,并且在各類藝術中,都不同程度地反映著人文主義的文化氛圍,電影也不例外。中島哲也身為日本新電影運動的代表人物,他的創作始終有著對人實現生存目的、價值和尊嚴的期待。而《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則顯然便是借助阿笙對姑姑川尻松子一生的追尋,對松子的人生進行關注。
人文主義將人推到了改變歷史、改變現實社會的前臺。在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下,人們開始堅信,書寫歷史的是人類自己而不是上帝,人在堅定這一信念之后便能夠擺脫神學的控制,而擁有對此世的強烈熱情。對于松子來說,她的人生為兩種重要力量所左右,而這兩種力量往往是相互混雜,并非涇渭分明的。一種是對愛的依賴和尋找,一種則是對自身力量的堅信。正是在兩種力量的合力之下,松子才向著各種喜與悲邁進。從父親和哥哥對松子的態度中不難看出,松子自幼缺乏足夠使她獲得安全感的愛,尤其是來自男性的愛。她不得不使用做鬼臉的方式來努力爭取他人的愛。這導致在松子成年之后,盡管一次又一次地遇人不淑,松子依然擔心一個人生活,寧可被侮辱、被損害也要委曲求全地與男性捆綁。她無法區別愛的真和假、正常和變態。當被忽略和拋棄之后,松子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當松子作為一個當代日本青年女性,已經無須如同中世紀西方人一樣,為宗教神學所統治時,她卻有著某種對于愛的強烈需要以及錯誤理解,以至于這種情結對她個人來說成為一種新的“宗教”,讓她飽受桎梏。因此,這種力量有時候是會損害她的個人價值和尊嚴的。此外,她的自強精神又在不斷地為她爭取著個人價值和尊嚴,盡管有時這種自強被用在錯誤的方向,這種力量則是極為正面的,是值得肯定的。當松子淪落風塵的時候,她就努力地做好一個妓女;當在監獄中接受殺人的懲罰時,松子好好表現,全心全意地等待出獄后繼續開始新生活,這使得松子在惡劣的情況下依然鮮活地生活著。直到在迷戀青春偶像團體,屢屢寫信而沒有回音之后,松子才徹底放棄了自強,喪失了人生目的,任由自己依靠吃低保生活,并迅速地糟蹋自己的健康。
我們可以看到,一直以來,松子對世界的觀察以及對自我的認識,都無法擺脫那種因為渴望愛而產生的思想迷霧,直到最后,這種迷霧才被驅散,松子才得以向著人生的曙光前進。可悲的是,就在松子完全有可能在50多歲時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時,她卻死于不良少年們的襲擊。但這絕非人文主義的失敗。少年們將松子打死這一行為本身就是對人文主義的踐踏和違背個人道德的行為,是一種日本社會風氣異化的體現。單純就松子的最終結局而言,電影是徹頭徹尾的悲劇,松子終于沒有能夠實現自救;但是從松子的個人意識而言,她最終是倒在命運的捉弄之下,在松子一生犯過的無數錯誤之中,她人生的最后一次“錯誤”(提醒打棒球的少年回家)其實是最不應該被責備的一次。她并沒有被自己內心的負面情感所擊垮,而依然保持了自我修正,掌握人生的蓬勃生命原動力,這又是令人欣慰的。在這個松子默默無聞地死去的同時,中島哲也卻用電影啟示著更多的“松子”看到光明,負重前行。
人文主義還強調對個人能力以及創造力的高度關注,對人的個性的發掘。文藝復興時期西方社會所取得的各項成就被雅各布·布克哈特總結為對世界的發現和對人的發現,其中后者就包括了對人的力量和個性的高度關注,應該說,這是文藝復興所留給全世界的重要遺產。
在《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原本并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個人的能力和創造力沒有得到很好的培養與開發。在想自殺而沒有成功后,松子邂逅了理發師島津賢治并和對方同居了一個月,隨即被投入監獄當中。在長達8年的牢獄生活中,對和島津生活在一起的渴望成為松子樂觀生活下去的動力,而這種期盼外化地表現在松子對監獄開展的理發技術的學習中。松子以空前的熱情掌握了理發美容技術,獲得了職業資質證明。最終當松子走出監獄見到島津時,對方已經結婚生子。然而這一項能力卻給予了松子生活下去的精神動力和物質保障。曾經的獄友澤村惠再一次見到松子時,便是在一家美發店中,此時的松子生活得十分開心,已經完全擺脫了失去島津的痛苦??梢哉f,理發技術將松子從“所是的人”提升為“應是的人”。相對于出賣肉體,做一個理發師更能發揮松子的創造力,對于松子來說她無疑是擁有了一個更美好、更能融入社會的自我形象,讓她得到了更多來自自我和他人的肯定。
當人在對自己的能力和創造力感到失望時,是無法獲得自由的。在《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這一點在松子的作家男友八女川身上被放大了。這位作家酷愛日本著名作家太宰治,松子也認為他是“太宰治轉世”。然而八女川在沒有取得太宰治的文學成就的同時,又陷入了太宰治“人間失格”的痛苦之中。一度自負才華而始終郁郁不得志的八女川用暴力毆打松子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無能。由于經濟上的困窘,八女川甚至讓松子去出賣自己的肉體來換錢,松子也為了他和家人斷絕了關系。讓同居女友以這樣的方式來養活自己,八女川不僅深感自己無法成為偉大的作家,他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獲得松子的愛,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因此八女川以一場車禍死在了松子的面前,留給松子的只有血淋淋的斷肢,上面的襪子上還有一個洞,清晰地表明八女川的落魄。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在《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是一句重要的話。這句出自太宰治《人間失格》的話成為八女川的遺言。而這句話也包蘊了豐富的意味。無論是太宰治抑或電影中的八女川,他們的自殺并不僅在于他們認定自己“命苦”因而用結束生命的方式來尋求解脫,而是在于認為自己已經失去了做人的資格。對于太宰治和八女川來說,他們對于“人”都有著一定的要求,這種要求有道德上的,也有在能量和價值上的,在他們看來,理想的人應該是能促進社會進步的,對他人有益的。在認為自己無法實現這一點后,他們用死來表示自己不配為人,相對于其他渾渾噩噩者,他們對于“人”的標準有著更為明確和堅定的信念。這句話也深刻地印在了松子的腦海里。多年以后,當松子也認為自己的人生走到絕路時,她也寫下這句話,開始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反思。只是相對于熟讀太宰治的八女川來說,松子對自己“人間失格”的認識是更為大眾化、更為“日式”的:松子認為自己的存在就是不停給他人增加麻煩。在日本社交文化中,不給他人造成麻煩是十分重要的。在如此定義自己的人生之后,松子也無法找到自己在人間的容身之處。
而最終促使松子改變想法的是她收到了澤村惠的名片,并重新意識到理發能力對自己的意義。在她躺在地上時,她對半空舉起雙手,仿佛看見自己在給臥病在床的妹妹剪頭發。這個時候的松子認為自己可以重新發揮自己的這項能力,而不再成為一個給他人制造麻煩的人。于是已經臃腫不堪的松子站起來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可以說,個人能力與創造力能否得到培養、挖掘與發揮,直接影響著人的心理狀態。此時的理發技術對松子來說已經與島津毫無關系,她能用其撫慰自己內心的絕望在于這項能力是屬于她自己,而非屬于他人的。
在對松子本人進行過探討后,有必要對松子所處的社會背景進行一定的探究。正如馬克思在《提綱》中指出的:人“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承認人是社會存在物,這也是人文主義的重要內容。社會個體的不幸,有時關聯著整個社會在人文主義精神上的嚴重失落,個體人性的扭曲,也有可能意味著社會意識形態的嚴峻問題。中島哲也所塑造出來的松子是一個“樣本”,她在個性弱點上有著一定的代表性,但中島哲也并不想將松子的悲劇全部歸咎于松子本人。相反,中島對日本社會的不健全之處有著一定的探究,在中島看來,在松子本人以及她的家庭之外,社會無疑也同樣是松子悲劇人生的締造者。對于這個存在危機的當代日本社會,中島哲也有著深深的焦慮。
首先是父權至上、男性主義的社會氛圍。在松子的原生家庭中,父親無疑是一切的主導,而母親則毫無分量感。父母在家庭責任上的性別失衡直接導致松子習慣了對女性尊嚴的忽視,她的自我輕賤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她并未意識到女性身份也是有價值的。而松子對父親則是從小討好,如接公文包、做鬼臉等,對父權的依賴則表現在松子成長以后對男性,如龍洋一等,有著深切的、難以擺脫的依戀。而如果我們將目光抽離出松子的家庭,同樣能夠發現這種無處不在的男強女弱的畸形社會關系。松子曾經從事皮肉生意,澤村惠則靠拍AV掙錢,并且她的丈夫支持她做這項工作。這種繁榮的色情業意味著女性依然是被物化的。
其次則是嚴重的教育隱患。電影中松子的人生有兩次重大轉折:第一次是身為學生的龍洋一偷竊金錢而松子為他頂下了罪名。從此松子失去了穩定的職業和家庭生活。第二次則是松子的死,松子半夜看到打棒球的少年,僅僅是出于曾經當過老師的習慣,教育他們不要亂扔垃圾和早點回家,就被活活打死。松子兩次都毀于未成年人。中島哲也以最后這個荒謬的、令人震撼的結局揭示出當代未成年人精神領域有嚴重問題,甚至到了威脅個體生存地步的現實。
松子的一生起伏不定,但實質上是人性不斷提高和完善的一生。中島哲也寄托在松子等角色上的人本思想和人文主義精神是值得人們弘揚的。人文主義的理論并非遙遠的,相反,它的光彩就綻放在《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等電影中。對于《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這樣內蘊豐富的電影,人文主義也是一個更新穎的理解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