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珍,雷向永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0)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開篇就提及,“在現代道德哲學的許多理論中,占優勢的一直是某種形式的功利主義。”[1]因為許多功利主義者同時也是一流的社會理論家和經濟學家,功利主義通過他們產生的影響遠遠超出道德哲學本身。在經濟學領域,功利主義就超越了其他理論而獨成為現代經濟學的倫理學基礎,這也是為何在現代市場經濟工商社會中“占優勢的一直是某種形式的功利主義”的原因,而現代市場經濟工商社會也“沿著快樂論的制度建設方向前進?!盵2]相應的,伴隨著種種最大化,是人的無度膨脹的欲望和難以實現的幸福。作為現代經濟學奠基人的斯密在寫《國富論》的同時也寫了與之相應的倫理學著作——《道德情操論》,在書中斯密就警示人們,人們對于奢侈生活的追求其實無法達到他們希望達到的幸福,因為“所有的人都必然會或遲或早地適應自己的長期處境……幸福存在于平靜和享受之中。沒有平靜就不會有享受?!盵3]相反,無度膨脹的欲望反倒會使人墮落和迷失,“人類生活的不幸和混亂,其主要原因似乎在于對一種長期處境和另一種長期處境之間的差別估計過高。貪婪過高估計貧窮與富裕之間的差別;野心過高估計個人地位與公眾地位之間的差別;虛榮過高估計湮沒無聞和名聞遐邇之間的差別?!盵4]
當代主觀幸福理論對人的適應機制的研究顯示了斯密的擔憂不無道理,“生活似乎并不存在永遠的起或伏;自然選擇造就了人們這個樣子,因為以這樣的方式適應厄運和幸運,能保持更高的生產力、對變化的環境更加適應、擁有更多能養活的后代。”[5]人對環境的適應性總傾向于抹平人的或高亢或低落的情緒,而讓人平靜的對待并適應所處的生活環境,從而保持生存和繁衍??鞓犯挟吘怪皇侨说囊环N情緒,而情緒的產生只是一時的,并不能長久的保持,總會歸于平靜,不安于這種平靜而進行的無度追求歸根結底不過是獲得更多快樂感。如果以為這種不停的享樂就是幸福,那就跌入了幸福的迷途,只會離幸福越來越遠。
快樂并不等同于幸福,快樂只是一種情緒,而幸福是人的實現活動導致的一種狀態,幸福也會對應人的情緒平靜狀態,因而不能說平靜的生活狀態是不幸福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平靜都是幸福的,那種消極的適應生活處境而顯現的平靜顯然并不是幸福的,通過自身努力消除痛苦所達成的平靜才是真正的幸福?,F代市場經濟工商社會沿著快樂論的制度建設方向前進,使得人的欲望伴隨著種種最大化而失去了界限,無度膨脹的欲望和太過于輕易的實現使得人們習慣于經常體驗快樂情緒的生活,而認為平靜的人生是不幸福的。即時性的快樂概念混淆了承載終極意義性的幸福概念,幸福感評價實際上成為了對快樂感的審視,于是現代人跌入了很容易實現幸福又很容易落入不幸福境地的怪圈。
當快樂感與快樂的區別變的模糊時,快樂之事中所蘊含的對于實現人生幸福的意義被忽略,同時忽略的還有對欲望的甄別,幾乎所有的欲望都被冠以需要之名而合法化。對最大化快樂的追求取代了幸福追求,對生活狀態的總體評價也被當下的即時性的主觀幸福感所取代。在伊壁鳩魯看來,幸福應以人的能力定義其邊界,從而對欲望加以限制,而在現代市場經濟工商社會中,凡是合法的欲望都被納入有待實現的清單,人的欲望失去了邊界,幸福也失去了邊界而變得難以終極和圓滿,實際上人生的終極意義和圓滿意義已無處可寄托。對伊壁鳩魯幸福論理論的再思考可以為解決這樣的難題提供一定的參考。
在伊壁鳩魯看來,幸福是一種圓滿無缺的狀態,這種圓滿無缺并不是一個種客觀不變的標準,而是人當下的力所能及而定,依賴于人理性的審視而確定。[6]幸福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人的生活境遇的變化而變。但不論如何變化,它總會對應一個邊界,這個邊界同時也是欲望的邊界。并不是所有欲望都是應當的,哪怕那些正當的欲望。人的實現行為通向幸福之地,人的實現行為鋪就了人的幸福之路。幸福是以自己的實現行為去贏得,但不是所有的實現都為贏得幸福增加力量,那些在界限之外的欲望因為破壞人的幸福的實現,而應被舍棄。伊壁鳩魯以一種邊界為幸福確立了明確性,而無邊界的幸福與無邊界的欲望是不可能圓滿的,也是不能實現的。那些看似無邊界的幸福,實則是偷換了快樂與幸福的概念,以為快樂就是幸福,享樂就是幸福之路。在伊壁鳩魯看來,幸福的圓滿性是幸福的最重要的特征,而邊界就是實現這種圓滿幸福的保證。
伊壁鳩魯通過對幸福劃邊界而保證當下幸福的圓滿性,從而保證了幸福的可實現性,但是難題則在于,如何劃界。以人的一生為界,顯然是行不通的,所以,幸福不可能是以人的一生為時間而進行評價的。人的一生可以劃分為許多階段,以不同的標準還可以進行更多的細分。如何給當下的時間劃界從而確立幸福的邊界,對于幸福的圓滿性來說,至關重要??梢哉f,沒有時間的邊界,也就沒有幸福的邊界,伊壁鳩魯的幸福理論就失去了意義,所謂幸福的圓滿性也就失去了意義,因為沒有邊界的幸福是不可能圓滿的。時間是一個單一因為,排除了人的參與就是純形式,時間只有與人和人的生活相結合才對人有意義。顯然,伊壁鳩魯的幸福論理論在劃界這個問題上并沒有明確的答案。
伊壁鳩魯的幸福論從人生整體意義上去探索幸福之路及幸福對于人生的終極意義,但是其幸福論太過于從人生整體層面去討論幸福,忽略了人生的過程性和階段性,而且以人的一生為單位去討論何為幸福,也忽略了人的個性和生活境遇的多樣性,幸福成為了某種固化的客觀的存在,對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這樣的幸福論理論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一旦走入現實人生就會顯得蒼白無力,在人的個性和境遇的多樣性面前,關于幸福的大一統的概括太過于籠統無所不包涵蓋了所有情形,卻也在任何情形下都不適用。幸福是多樣性的幸福和具體的現實人生相契合的幸福,離開了具體的現實人生談幸福就使得關于幸福的討論脫離了幸福的現實根基。
幸福心理學的發展也許可為解決伊壁鳩魯幸福論中的難題提供一些思路。美國心理學家舒伯的職業生涯規劃就可以看作是一種為人生所劃界的理論,不但對人生的時間維度進行劃分,對人生的空間維度也進行了劃分。人的一生可分為許多階段,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人的生活會處于特定的場景之中,而在不同的場景中,人又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而在每一個場景中,又有核心角色和非核心角色之分。幸福就在于在各個場景中實現自己的核心角色的優良狀態。幸福不在于苦心孤詣實現某一個目標,而是在各個場景中,各個角色上保持一種平衡。幸福是一種人生集合,集合的豐盈度就是人的幸福程度。人生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相應的場景與角色也在不斷的變換,但人生的發展階段與各個階段對應的場景是大致一致的。于是,人生就相對穩定的被場景于角色劃分成若干小的階段。在這些小的階段里,人的生活就有了一個邊界,人的生活的圓滿狀態也就有了邊界,而這個邊界也就是這個小的人生階段的邊界。人的生活的圓滿狀態是人生階段的人生場景的圓滿,相應的也是人在該場景中的角色表現優良的狀態。
幸福不是在所有時間上的圓滿,也不是在任意時間段上和任意地點的圓滿,而是在以人的現實人生生活節奏為基礎而劃分的時間段上和劃分的場景中的圓滿。這樣一來,對幸福的審視就有了界限基礎,對幸福的謀劃也就有了現實起點和終點。除了角色的劃分,各個場景的角色也是有一定關聯性的,且在同一時段的不同場景之間,角色也是有一定相互關系的。如果太過于重視某一個角色而忽視了其他場景中的角色,人的生活就是失衡狀態,在一個場景中的一個角色上獲得實現不論再多,也不會導致幸福的人生,因為幸福是一個圓滿性的結合,單一元素不會導致集合的圓滿。幸福集合的圓滿有賴于生活的平衡,也就是在人生各場景的各個角色上實現平衡。只顧工作而不顧家庭,或太重視家庭而忽視了工作中的角色,都會導致生活狀態的失衡,從而導致人的生活處于一種麻煩的境地,因而也很難實現人的幸福。由此,那些只強調工作的重要性的成功學著作,和那些只強調家庭重要性的幸福學著作,其理論都有失偏頗而站不住腳。
如果將快樂排除在人的幸福之外顯然是不可想象的,但僅僅考慮快樂又會導致欲望的無度,幸福同樣難以實現。在伊壁鳩魯看來,快樂是實現過程中的感受,而幸福則是實現了的狀態??鞓放c幸福是一個統一的過程[7],幸福的人生也是一個享受過快樂的人生,所不同的是,對享樂之事要加以限制。不論是幸福論或快樂論,在論及幸福時,往往有一種極端化傾向,前者認為快樂就是幸福,后者則把快樂排除在幸福之外。伊壁鳩魯則把二者統一在一起,因為不是所有的快樂都可享,也不是所有的幸福都是適合一個人??鞓氛撝活櫘斚碌目鞓?,而不把人生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考量,一則它否定了幸福的終極性,進而是對人生終極意義的否定,沒有終極意義的人生是人所不能接受的。再則幸福的獲得有賴于人自身能力的運用,幸福心理學的研究也表明,幸福感的出現與人運用自身的能力去挑戰一些有難度的事息息相關,事情太過于輕易實現,哪怕是重要的事,也不會有很幸福的感覺。亞里士多德很早就對此有所認識,“快樂不產生于我們已經成為的狀態,而產生于我們對自己的力量的運用。”[8]所以,快樂論否定了對人來說最重要的一種能力,也就是運用理性進行實現活動的價值。當下之樂若無長遠意義,則僅僅是當下之樂而已,而絕不是幸福。
[1]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1-2.
[2]包利民,徐建芬.時代巨變之際的希臘幸福論之爭 [J].倫理學研究,2014,(06):45-52.
[3][4](英)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M].蔣自強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80-181.
[5](美)戴維·呂肯.幸福的心理學[M].黃敏兒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8.
[6]古希臘羅馬哲學[M].北京大學哲學系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345.
[7] Malcolm Schofield, Gisela Striker. The Norms of Nature, Cambridge, 1986,247-257.
[8](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廖申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