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姝陽
《子衿》是《詩經·鄭風》中最為著名的一篇,千百年來經誦不衰,更有曹操《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來表達求賢若渴的千古名嘆。歷代關于《子衿》主旨的解讀眾說紛紜,然而現今人們更愿將其解讀為青年男女戀情詩。筆者以為,詩句篇幅雖短,但僅從詩句本身來解讀此詩尚且不足。劉勰言創作意在“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創作尚且如此,后人讀詩亦當如此,由潛入深,以小見大。筆者遍查文獻,發現此詩歷來有四種觀點,故將其歸納辨析,以資參考。
此說源自《毛詩序》言:“《子衿》,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雹佟睹娬x》中亦記載因鄭國衰亂,學校不修,學者或去或留,故此篇是以刺學校之廢。②此處提及鄭國亂而學校不修的社會政治背景,據《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鄭人游于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如何?’”③雖子產是否毀鄉校尚待商榷,但子產毀鄉校一說則可從側面映證《序》言。世亂則學校不修,學校不修則學人廢學,故后人亦有將“刺學校廢”解為“刺學廢”者。阮元稱定本中作“刺學廢也”,無“?!弊?。鄭玄箋注認為“鄭國謂學為校,言可以校正道藝”。④而《毛詩正義》亦持“校是學之別名,故序連言之。又稱名校之意,言其中可以校正道藝,故曰校也”的看法。然《正義》認為鄭箋見《左傳》有鄭人稱校之言就認定為“鄭國獨稱?!钡目捶ú粶蚀_。古人稱學為校,“?!睘椤皩W”之別名,故序連言“學校”,俱為一義。《漢書·公孫弘》奏云“三代之道,鄉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雹菘梢姟靶!辈⒎青崌毞Q?!缎颉氛f“刺學校廢”應是指鄭國亂而學校不修的背景下,刺鄭人廢學所作。阮元亦認為“廢學?!?,不指廢毀學宮,而是指鄭人廢于學問。⑥
后人繼承《序》說者居多,以其為亂世學校不修而嘆學子廢學之作。清人方玉潤謂唐宋元明諸儒皆主《序》說,可見《序》說影響之深遠。北魏獻文詔高允有“道肆陵遲,學業遂廢?!蹲玉啤分畤@,復見于今”之感慨。《北史》有言“喪亂以來,儒軌陵夷。每攬《子衿》之詩,未嘗不慨然?!雹卟懿佟抖谈栊小芬蹲玉啤分~,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王先謙認為此處雖未明指學校,然亦無別解。上述《子衿》之嘆亦說明“刺廢學?!辈⒉粏渭冎笍U毀學宮,鄭人廢毀學??赡苤皇窃娮鞯纳鐣尘?,而詩人更多的想表達的是對此種背景下的廢學之風的悲痛和感慨。后人復嘆此詩,亦是不同之人在相似情境下的心境互通。程頤《伊川經說》中解此詩為世亂學者多廢棄學業,而賢者觀此狀悲嘆“悠悠我心”。⑧程氏之說雖有囿于理學之嫌,但總體仍是繼承《序》說。鄭方坤《經稗》中亦提及《序》言“刺學校廢”之語雖意近之,卻沒有說明立言之旨。并引征王應麟之語“以學校見于六經者,魯之頖宮,鄭之鄉校而已?!雹徉崟r雖有毀鄉校之議,然王氏以為子產之舉意在使學子游學之余,可以通過議論國政來發現其行得失,故屬望生徒來游。王應麟釋“通篇皆屬望生徒來游之語”,與鄭方坤“未明此詩立言之旨”的看法不謀而同。由此可見,《序》言“刺學校廢”之說并不僅僅指刺學校的不修和敗落,更深層次的是想表達對廢學世道的喟然長嘆。
此說蓋因《毛詩序》“刺學校廢”說而衍生,最早應源自鄭玄對“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箋注。鄭玄注“字寧不嗣音”一句將“嗣”字解釋為“續”?!俄n詩》、《魯詩》將“嗣音”作“詒音”,釋為“寄問”,魯說“詒,遺也,遺我德音也”,⑩言人去,卻不曾有任何寄問的音信傳來。鄭箋為“續”,言“汝曾不傳聲問我,以恩責其忘己。”,王先謙注鄭箋采《韓詩》之說,其說與韓魯詩之說“詒音”之說應是一脈相承。與其不同的是,《毛傳》釋“嗣”為“習也”,孔穎達承之,言“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弦之舞之”。按孔氏之注,則理解為縱使我不往見子,子寧不來習樂乎?由此即為責其廢業去學之辭。孔說雖亦有責勉之語,但更多的側重于繼承“刺廢學”說。下章“縱我不往,子寧不來”亦是責其不來見己,不言來者有所學,如按孔氏之說與下章不合,《正義》亦持此看法,故此處似從鄭箋更佳。學子俱在學校之中,己留而彼去,故隨而思之,縱使我不往見你,你又何曾傳聲寄問于我?按鄭箋,此詩的創作意圖旨在表達對離開學校而廢學的學子責勉與思念。雖言及此,亦不可脫離《序》說,可以說此說是建立在“刺學校廢”的基礎上產生,后人讀詩解詩,雖有千家之說但萬變不離其宗,《序》說的地位可見一斑。
后世學者亦有許多承此“責勉”說。宋戴溪《續呂氏家塾讀詩記》言“子衿,教者勤而學者怠,述教者之辭也?!泵髦炷佬ā段褰涊嬕伞费浴百t者念朋會之從,使我心悠悠思之。縱我不往,子寧不繼聲以問我乎?以見亂之甚矣。”清姚際恒認為“小序謂‘刺學校廢’無據。此疑亦思友之詩。玩‘縱我不往’之言當是師之于弟子也?!鼻摇抖Y》云“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姚氏以為是也。蓋師之于弟子,亦師亦友,久不見其來學,是故念責。方玉潤則認為《序》言未嘗錯,然特謂“刺學校廢”卻失去了詩人的語氣,學校久廢不修,學人四散,往日聚而修學的盛狀早已無存,故詩人傷之作此詩。陳子展《詩經直解》以為《序》所言無害詩意,且可證于史,蓋嚴師益友相責相勉之詩。上述諸家的“師友念責相勉”之說,皆是在認承《毛詩序》所指出的社會背景為前提才可成立的,二者雖在抒情主體的理解上有所出入,但并未超越《序》說的范圍。
此觀點源自宋代著名理學家朱熹所作《詩集傳》,這一說法對宋代之后,尤其元明兩朝的影響頗深。朱熹批判此詩為“淫奔”之詩,又《辨說》“辭意儇薄,施之學校尤不相似”,后代受朱熹理學思想影響的門人亦從其說。朱熹認為“青衿”指年輕的男子,“我”代指女子自稱,“悠悠我心”表露了男女的相思情之長,“嗣音”指男女間的思念和問候,“挑兮達兮,在城闕兮”謂輕儇跳躍,放恣之貌,而“城闕”則為男女幽會之所。據此,朱熹將其解釋為男女戀情之詩,然與其“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相悖,故朱子批其“此亦淫奔之詩”。宋人輔廣,明代劉君,元代胡一桂等皆以朱熹之說為宗,將此詩做“淫奔”怨思之作。然而筆者認為朱熹之說尚有后人穿鑿附會之嫌,且朱熹在《白鹿洞賦》中又言“廣《青衿》之疑問,宏《菁莪》之樂育”,此處朱熹采用《序》說,這似與其“淫奔”說相矛盾,故“淫奔”說的合理性仍需進一步探究。
此外,此說與鄭風的藝術風格相關。鄭風所載之詩多為男女情愛詩,且多為女奔男之詞。孔子在《論語》中就多次提及“鄭聲淫”。鄭聲是在王室衰微、禮崩樂壞的背景下在鄭國民間流行的愛情歌曲,多為勞動的鄉民村女在田間地頭或春游秋收時的應景之作,抒發青年男女的相思相愛之情。而孔子主張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憋@然鄭聲不符合孔子維護周禮的主張,因此孔子才說“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明人尤侗認為孔子說“鄭聲淫”,卻未嘗說“鄭風淫”,誠然鄭聲所表達的男女互通情誼的歌曲與主張嚴守禮教的時代潮流格格不入,但孔子以“思無邪”來概括《詩》三百,安有盡收淫詞之理?筆者以為尤氏之說可取,即詩有美刺,以為刺淫尚且可通,而不應取淫人自作之詩。呂祖謙亦與朱熹持不同看法,認為“詩無邪,焉有淫風?鄭聲淫,非鄭詩淫?!敝熳右詾椤拔从性娨暡灰摺!鼻迦死罟獾貏t贊呂說,表示“不淫詩亦可以淫聲歌之,淫詩亦可以不淫聲歌之,”此處朱子“聲淫詩必淫”的觀點未免有失偏頗。朱熹以其為“淫奔”,但作《白鹿洞賦》時又從《序》說,其言前后有所出入,且毛亨、鄭玄去古未遠,其說必有所本。筆者以為朱子之說從側面上開啟以男女愛情的角度詮釋此詩,可謂開一代之先河。朱子重視從詩作本身的語言和情感表達的角度來理解本詩,然其說囿于理學思想,尚有不足之處。
《子衿》作為鄭風中最為著名的一篇,更多的是以愛情詩的角度為現代人所接受。錢鐘書更贊此詩開后世小說言情心理描繪之先河??梢哉f此說是在朱子“淫奔說”的基礎上產生,朱子批其“淫奔”,從某種程度上等于指出此詩可從男女戀情的角度闡釋,故今人更習慣將此詩當作女子對心儀之人表露美好愛情向往的情詩來理解。余冠英《詩經選》斷此詩是寫一個女子在城闕等候自己的情人,但久不見其身影,心情無比的期待和焦急,是而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高亨《詩經今注》指出此詩是一首女子思念戀人的短歌。程俊英在《詩經注析》中認為此詩旨在表達一位女子對情人的思念,他認為《序》言“刺學校廢”乃是附會之說,而朱子批其“淫奔”則指出其男女相悅之辭,但朱子深受《序》說的影響又陷入矛盾之中。誠然站在詩作語言的角度理解,很容易將此詩解讀為愛情之詩。但僅從詩歌語言的角度來判定此詩的主旨未免流于表面,今人讀詩亦難免有附會之嫌,是以《孟子·萬章下》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故筆者以為,無論以何種角度來理解這首詩,《序》說的地位始終是毋庸置疑的,以《序》說為參考才便于我們更完善的解讀此詩。
注釋:
①參見王先謙著,《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64頁。
②參見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本《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頁。
③④⑤⑥參見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本《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頁。阮注“言學校廢者,謂鄭國之人廢于學問耳,非謂廢毀學宮也?!?/p>
⑦參見王先謙著《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64頁。
⑧⑨參見劉毓慶著《詩經》百家別集考(國風),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78~879頁。
⑩參見王先謙著《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65頁。
[1]李學勤.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劉毓慶.《詩經》百家別集考(國風)[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
[4]方玉潤.詩經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陳子展.詩經直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