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茗
(廣州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是著名的移民作家代表,但相比其他移民作家卻有著獨特之處,深受原鄉日本文化與英國文化影響的石黑一雄對于兩種文化屬于零度歸屬,他不代表任何一個國別或族裔寫作,而是將作品關注點放在了人類歷史層面,想成為一名“國際化小說作家”。小說《別讓我走》深刻地體現了作家這一關注點,將主人公設置為克隆人,探討基因克隆技術帶來的結果,反思現代人類死亡意識以及現代科學技術的影響。
根據小說《別讓我走》改編的同名電影于2010年上映,由馬克·羅曼尼克執導,石黑一雄、亞歷克斯·嘉蘭編劇。如今,科幻電影已經成為最受歡迎的電影類型之一。究其原因,除了因為科幻電影與科學技術在當代所引發的重大議題密切相關之外,科幻電影能夠提供刺激、逃避或幻想所帶來的樂趣??苹秒娪啊秳e讓我走》中并未出現高科技設備與技術、不明物種或異質空間,沒有為觀眾帶來奇觀化的場景,但卻平靜地展示了克隆人的生存圖景。這得益于小說《別讓我走》獨特的寫作風格與敘述方式,但筆者認為電影在改編時對原著的情節內容、人物塑造進行改動,導致其主題關注面向產生了異化與窄化。
電影作為與文學作品表現方式不同的藝術形式,在改編時首先要注意的就是時長的限制。通常一部90分鐘的電影無法將小說所有的故事情節全部展現出來,而是選其與主人公命運安排相關的故事情節,突出作品主題。同樣,電影《別讓我走》也對小說中的故事情節進行了刪減,再根據主觀解讀與商業需求對小說內容進行了改動。
小說《別讓我走》在開篇時將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定為“英格蘭,20世紀90年代末”,采用倒敘的方式,由凱西作為敘述主體回憶自己的整個生命歷程,電影《別讓我走》也是如此。
而電影在進行情節內容變動時,除了最后揭開黑爾舍姆存在的原因,將埃米莉夫人與瑪莉·克勞德夫人的原話進行了大量刪減之外,其他刪減的故事情節都是經編劇的改動之后。例如,小說中凱西在無人的地方聽磁帶里的Never
let
me
go
這首歌時,想象歌曲的意象是一位年輕母親在生產后懷抱自己的嬰兒,祈求他不要離去,凱西懷抱枕頭聽歌的場景被畫廊的瑪莉·克勞德夫人看到,這一場景成為小說后文揭示主題的點睛之筆。而電影中,凱西懷抱枕頭聽歌時則是被露絲看到,這一場景成為描述三角愛情關系的一環。再一處關鍵情節的改動,是關于湯米和露絲都已經開始捐獻時,凱西帶他們一起去看一艘擱淺的棄船的場景。小說中,棄船擱淺在泥沼里,他們無法接近,只能坐在樹干上遠遠地望著它。而在電影中,棄船擱淺在沙灘上,湯米飛奔過去在船上到處參觀。以上是電影對小說重要故事情節進行刪減變動的內容。除此之外,編劇除了主動加入許多適合用視聽語言豐富的情節內容外,也增加了幾處小說中沒有出現的細節。小說中,除了寄宿學校黑爾舍姆在克隆人的兒童與少年時期對其進行嚴格管理之外,其他時候,這群克隆人并沒有被明顯得監管著。于是,評論家菲利普(Hensher Philip)在看完小說后便提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當這些克隆人知曉自己的命運之后,他們為什么不逃跑呢?”學者浦立昕引用了??碌摹耙幱枴备拍顏斫忉?,認為“它可以被各種機構或體制接過來使用,如‘專門機構’(19世紀的罪犯教養院或‘改造所’),或者是把它作為達到某種特殊目的的基本手段的機構(學校、醫院)。”這些機構借助嚴格的時空安排來實施規訓,培養出溫順健康的人以滿足社會需要。黑爾舍姆就是監管人類創造出的克隆人的機構,運用嚴格的紀律手段與灌輸式教育,在克隆人達到器官捐獻年齡時規訓著他們的身體與話語主體。電影中加入的故事情節則是對這一問題給出了較為容易理解的答案??寺∪俗≡诖迳釙r以及做看護員時住的房間,出入都須在門邊的一處設備上“打卡”,以記錄他們外出和歸來的時間。也就表示在黑爾舍姆之外,克隆人依舊被隱蔽的權力監管著。另外,關于克隆人與人類接觸的描寫則更是從側面反映出規訓的殘忍性。小說中克隆人稱人類為“正常人”,除了監護人之外,他們與其他“正常人”并沒有直接接觸。電影中,去諾??藢ふ衣督z的原型是他們的第一次外出,編劇在這里加入了凱西三人與村舍的“老兵”克麗西和羅德尼在餐館里的情節,凱西三人不會點餐,并且大聲言語也引起了餐館里其他人的注意。
電影《別讓我走》對小說每一部分推動故事情節的主要人物做了保留,刪減了旁支人物,主要圍繞凱西、露絲與湯米三人進行講述,貫穿故事始末。凱西作為敘述主體,承擔著故事講述的作用。小說中的凱西并未直接表達對湯米的關注是由于愛戀,與露絲的友情也是無法言喻的少女之間的獨特相處方式,對于湯米與露絲的戀情只有婉轉地表示著關注。相反,電影中的凱西從學生時期便主動給予湯米特殊的關注,在湯米和露絲成為情侶后,幻想著他們可以分開。在受到露絲的言語暴力后主動申請成為看護,脫離了小群體。
石黑一雄在小說里將露絲的性格刻畫得古靈精怪、具有領導力。同時,露絲的特殊性還在于她不像其他克隆人一樣由名字加大寫字母命名,例如凱西·H。露絲在尋找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極具有反抗意識,也是唯一親自尋找原型的克隆人,尋找原型以失敗告終的同時,露絲也得到了身份確立,主動接受捐獻器官的命運。電影中的露絲則多少被塑造為反派的形象,在得知凱西喜歡湯米后主動親吻了湯米,和湯米成為情侶。到村舍后便極力想擺脫黑爾舍姆的影響,在友情與愛情中猜忌、嫉妒。
電影和小說中的湯米都是善于思考的,不依靠外界的人或事判斷自身身份,在黑爾舍姆時常因創造力低能被嘲笑,但他卻是唯一通過自身解開畫廊收藏學生作品目的的克隆人。電影在露西小姐告知學生真相時的場景中將湯米的性格放大,湯米是唯一聽到真相后還能冷靜地將掉落在地上的紙張撿起來的學生,這也為日后他能夠揭開謎底做了鋪墊。從死亡意識角度來說,小說中的湯米主動接受了自己作為克隆人向人類捐獻器官的生存價值,認為一味地嘗試器官緩捐與人類創造克隆人,用現代醫學手段移植克隆人器官延長生命的做法并無二致。但在電影中卻成為對死亡懼怕的克隆人,得知緩捐一事并不存在時而絕望。
整體來說,石黑一雄在小說中塑造人物時,賦予了每個克隆人鮮明的性格特征,但并沒有指出各自的優缺點,在文本中以隱藏作者的身份刻畫人物,留給讀者解讀的空間。電影在人物設置時遵從了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對立的設置,將露絲與埃米莉夫人設定為迷途知返的反派人物,露絲主動承認自己拆散本應是情侶的湯米和凱西,幫助他們拿到了克勞德夫人的地址,鼓勵他們申請緩捐,以此來彌補自己的錯誤;而埃米莉夫人則在電影的最后向凱西和湯米解釋黑爾舍姆的成立相比于其他克隆人監管機構,對克隆人的教育與使其人類化是特殊的也是遭受著阻力的,黑爾舍姆是認為基因克隆技術有違生物倫理的運動主力。
不論在小說還是電影中,讀者和觀眾作為凱西的敘述對象,面對基因克隆技術這一巨大爭議,多少都充當了道德審判者的意味。但石黑一雄并沒有在小說中簡單化地對克隆人的創造進行道德批判。從《遠山群影》開始,石黑一雄就在自己的作品中探索普通人生活在一種不可抗情境中的狀態?!秳e讓我走》也是如此,克隆人被人類創造出來后接受著人類的監管,無法脫離,在經過人類化的教育后對自身命運有著不同的接受態度與方式,但最終是接受了的。而在這一點上,石黑一雄對人類的生存態度和死亡意識進行著探討和反思。這里引用猶太心理學家、納粹大屠殺的親歷者弗蘭克在其《生命的意義》一書中所說的最為貼切:“一個人若能接受命運機器所附加的一切痛苦,并且肩負起自己的十字架,則即使處在最惡劣的環境中,照樣有充分的機會去加深他生命的意義,使生命保有堅忍、尊貴與無私的特質。否則,在力圖自保的殘酷斗爭中,他很可能因為忘卻自己的人性尊嚴,以致變得與禽獸無異?!笔谝恍圪x予凱西回憶與敘述克隆人故事的權利,書寫了克隆人對命運不可抗的生存態度,用獨特的切入點描寫了人性。
相反,讀者在閱讀小說時則是將現實中對克隆人的道德倫理思考移情進入小說中,在了解克隆人無法生育,無法進入人類社會享有權利,無法與心愛的人生活更久,在器官成熟后只能選擇捐獻器官直到終結后,會對克隆人的生存價值感到惋惜,批判人性自私殘忍。這實際上是將現實的倫理評價帶入到虛構的文本中,脫離了小說文本的倫理語境,是一種“越界”行為。而電影《別讓我走》則是將這種“越界”行為表現得更加直接,上文對比電影對小說的情節內容變動與人物塑造基調的不同則是有力的說明。電影《別讓我走》沒有脫離愛情母題,而是將其上升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最關鍵的因素。不僅將凱西、露絲與湯米的三角關系放置最大化,更將露絲塑造為三人情感關系中的破壞者。正如小說中凱西懷抱枕頭聽歌曲Never
l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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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心里所想歌曲的意境是母親與新生兒,注視著她的是克勞德夫人,在最后揭曉黑爾舍姆謎底的時候,克勞德夫人說出她當時看到這一場景的心中所想,“我看到了一個新世界的迅速來臨。更科學,更有效。對于以往的疾病有了更多的治療方式。那非常好,卻又是一個非常無情和殘忍的世界。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她緊閉雙眼,胸前懷抱著那個仁慈的舊世界,一個她的內心知道無法挽留的世界,而她正抱著這個世界懇求著:別讓我走”。但在電影中,出現了兩次凱西聽這首歌的場景,而編劇則改為每一次都是露絲出現。第一次,露絲察覺到凱西與湯米的親密關系后,主動接近湯米,與湯米成為情侶;第二次,在村舍時,露絲認為凱西在破壞她和湯米的感情。于是,小說中揭示主題的場景在電影中則被改為三角關系生成與破裂的催化劑。電影《別讓我走》塑造了一個克隆人捐獻器官給人類直到終結,無法和愛人相伴到老的命運悲劇,加之加入克隆人在出入安置地時主動進行“打卡”,接受著隱蔽權力的監管與他們在餐館里因不會點餐而不知所措的兩處情節,渲染了人類對于克隆人的壓迫。喚起了觀眾對克隆人生存的憐憫之情,批判了人類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這是編劇對小說的解讀,卻脫離了虛構文本中構建的倫理環境,與現實的倫理環境發生了混淆,這也就使電影《別讓我走》對小說進行了淺層解讀后造成的影片主題窄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