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劉景林／湖南省長郡中學

每個人都腳踩著一塊土地，每塊土地都標定在世界的某一個位置。

山水鎮魏家山村十二歲的魏來，就腳踩在這世界的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螺旋尾上。

一

山水鎮魏家山村地處大山深處，是山水鎮最偏遠的地方，年年頂著個“貧困村”的大帽子，甩都甩不掉。村子里不到三十戶人家，散落在大山的各處，如同漂在大海上的孤島。村落里時不時輕飄出來的幾縷炊煙，還未讓人看清她細腰欲倒的姿態，就湮沒在漫山遍野厚厚的綠棉被般的樹林子里。

魏來家就在山坳里，一家五口，姐姐早早地嫁到幾十里地外，奶奶去世多年，像他爹媽一樣，一輩子沒出過這大山。

二

清早四點半，魏來就被爺爺叫起，提著一盞煤油燈，揣著一把燈莖，跟著爺爺上山了。不到半個小時，借著煤油燈照出的一束昏暗的光，爺爺的背簍里就裝滿了鮮嫩的豬草，魏來緊緊跟在后面。

東方泛起一層魚肚白時，爺孫倆就下山了。爺爺也不歇氣，提著竹簍進豬欄去喂豬了。半小時后了，瘦小的魏來，拿著高過自己的鋤頭，跟著爹媽，去地里鋤地松土了。十來分鐘的功夫，豆大的汗珠就一滴滴、一串串地流下，映著淡紅色的晨曦，落入土中。緊接著，就著一碗蕨菜和一碗青椒，他匆匆吃完早飯，背著那個掉了拉鏈的土黃色的包，出門了。

他娘定要念叨：“早點回家，每天放牛放得晚，晚飯也吃得晚。你說你上個什么學？你姐沒上學，還不一樣嫁人，活得好好的！知道家里沒錢，還要……”

魏來只是聽著，一聲不吭地扎進朝陽的光輝里，接下里還要翻山走二十多里地，才能到壩上村的小學呢！魏來是壩上村小學里唯一的外村學生，也是魏家山村唯一還在上學的孩子。他的學習成績優異，在班上穩居第一。

魏來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開他的舊本子，默念著上面的一行字：“家人養活了我，我將來一定要養活我的家人。”

三

周末，魏來和爺爺上山采蕨菜。

爺孫倆坐在石頭地上，爺爺瞇著眼，用皴裂的手指著眼前的大山說：“阿來，你知道么？山的那邊，是山水鎮，是另一個世界。”

魏來順著爺爺的手望去，心里反復念著“世界”：世界是什么？是眼前的這一座座高山嗎？是遠處的山水鎮嗎？他記起學校老師講過：“世界很大，世界很美，世界很奇妙。”

“伢子”，爺爺干咳了幾聲，拍了拍胸脯說，“當年，你曾祖父一場大病，村里的赤腳醫生都治不了，眼看著就要死啊！我只好拉著叔伯們，翻山越嶺地把他抬到了鎮上的衛生所，菩薩保佑，撿回了一條命。后來趁著他住院的空當，我去鎮上逛了逛。伢子，你不知道咧，那集市里的新鮮玩意真的多！花里胡哨的衣服、彩色的畫、糖葫蘆，還有兩個轱轆一踩就走的車子，還有一根線一插墻上就會吹風的扇子，你說神不神奇？哎，這輩子可算白活了！魏家山村外面的世界好生熱鬧的呀！”

魏來想象著爺爺說的那些神奇的東西，思緒似乎被這耳畔的山風拉進了另一個世界……

“伢子，你還小，不能像爺爺爹媽一樣，一輩子窩在這個溝溝里，你要走出去，去看外面的世界，這輩子才不白活啊！你爹媽沒出過山，也不想你出去，不要擔心，只要爺爺還活著，我喂豬，我借錢，霸蠻都會讓你有書讀，讓你有機會走出去！”

魏來出神地看著爺爺那枯黃如紙的臉，蒼老眼里的堅毅的光，他的眼角噙著淚水。

四

冬天，北風呼嘯，大雪紛飛。

爺爺靠著柴火，躺在破棉絮上，猛烈的咳嗽一陣接著一陣，沙啞的喘息聲，越來越沉。

魏來坐在床前，舀了藥，遞到爺爺嘴邊。爺爺無力地搖搖頭，嘴唇微微顫動，魏來連忙低下身子，側頭細聽。爺爺微弱的聲音飄來：“去……走出去……”魏來還想再聽幾句，可耳邊吹掠過一縷長氣，爺爺已經閉上了眼睛，垂下了頭，永遠，永遠……

“爺爺！”魏來大叫一聲，手中的藥碗摔在地上，成了碎片。他緊緊地抱住了爺爺，淚水決堤而下。

朦朧中，他仿佛看見爺爺牽著他的手，爬過一座座大山，去了山水鎮，去了未知的世界的每個角落……

魏來執意要將爺爺葬在山頂上，那是爺爺看世界的地方，在那里，魏來和爺爺都能眺望遠方。

五

四月的春風暖暖吹過，吹開了漫山的桃花。

清晨，割完豬草，魏來便拿出課本認真地讀書做題。密密麻麻但工工整整的筆記，排滿了課本的空隙。

舊筆記本上，魏來在之前寫的話后又加上了兩句：“我一定要走出大山，我要到世界去，我也要帶世界給爺爺看看。”

六月，魏來以壩上村小學第一的成績畢業，考進了山水鎮中學。

爺爺不在了，書籍費雜費600塊，沒有了著落。

魏來苦苦哀求了一個星期，才從爹媽手里拿到了200塊錢。他又挨家挨戶去借錢，大家雖然也沒什么余錢，但心疼這有志氣的伢子沒書讀，便也拿出一些錢，魏來一一謝過了。回到家，魏來清點了一下，總共500元。當晚，魏來一宿沒睡著。

離開學只剩兩天。魏來翻山到了壩上村小學，找到了老班主任，怯怯地說：“老師，我的學費不夠……請問您能幫一下我嗎？”

班主任凝視著魏來的眼睛片刻，從箱子翻出了100塊錢。魏來接過錢，深深地鞠了一躬。

等魏來回到家，已是正午，他把一筆筆數目記在他的舊本子上，也記在了心里！他胡亂地扒了幾口飯，便立即拿著錢，背上書包，向山水鎮上出發。

不曉得走了多久，直到天都黑了！山上空寂無人，時間在流逝，路程好長好長。借著月光，魏來拖著酸痛的雙腿，小心翼翼地走著，心怦怦直跳。疲軟的雙腿實在是支撐不住，他身子一傾，摔倒在黃土路上，膝蓋被磨掉了一層皮，魏來的眼淚頓時就流了出來。他用沾滿黃土的手擦去眼淚，咬緊牙關站起來，朝著光亮處，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

第二天早上，山水鎮中學人聲嘈雜，前來報到的學生都擠在操場上。突然，老師同學們都停住了手中的事，目光都聚在了校門口——一個瘦小蜷縮的身影。

他是魏來。

他是爬著來報到的魏來！

六

十年后，清明，魏來靜靜地坐在魏家山的山頂。

順著當年爺爺手指的方向，魏來看到那盤山涉水的水泥路上，一輛輛滿載魏家山山貨的大卡車，直奔山水鎮而去。兩個小時候后，就能聽到鎮上人夸贊魏家山村的東西物美價廉，等到下午，魏家山人就會荷包鼓鼓地樂呵呵地回家。

公路上，不時還有顏色鮮艷的旅游大巴開進來，朝著魏家山瀑布、魏家山齊龍洞、魏家山農家樂而去。大山不再寂寞。

山東頭的魏家山村小學剛剛建成，一排排雪白的教學樓在綠樹環繞下，格外明艷。村里的孩子再也不用跋山涉水地去上學了。寬敞明亮的教室里，還配有現代教學設備，孩子們坐在教室里就能看到全世界。仔細聽聽，魏來似乎聽到風送過來的朗朗讀書聲。

“爺爺，您知道嗎？咱們的魏家村變樣了！”

爺爺墳頭的青草和無名的小花，在風中微微搖曳。

爺爺怎么會不知道魏來當年爬著入學報到，感動了在場的所有人，他憑著特困生補助，念完了初中；怎么會不知道魏來以優異成績考進了縣重點中學，那一次，他再也不要翻山越嶺湊學費；怎么會不知道魏來考上了一所好大學，他終于走出了大山，去到了外面的世界，好奇地看著、聽著、想著，終于明白了他的那番話。

只是爺爺沒有想到，發奮學習，努力打拼成功的魏來，居然又回到魏家山村里，他不曾想到，走出去的魏來，從來不曾忘記當年自己在舊本子上寫下的那些話。

魏來抓起爺爺墳頭的一抔土，站起身來：“爺爺，我走出去了！我看到了您不曾看到和期望看到的很大、很美，很奇妙的世界。現在我又走回來了，我要讓您和父老鄉親也看看，不同世界的樣子，看它們碰撞融合，用多彩的火焰點亮魏家山村。”

“魏主任，太陽生態養殖有限公司的人都到齊了，就等你一起去給新公司剪彩呢！”山頭出現了一個人影，朝魏來喊道。

魏來將手里的土，輕輕地灑向了腳下的土地，“爺爺，我走了，您慢慢看咱新魏山村吧！”

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向著來人揮了揮手：“好的，我來了！”

魏來和魏山村的未來，一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