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與《紅樓夢》語言藝術比較

王康平

（青島大學，山東 青島 266071）

德國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是諾貝爾獎得主托馬斯·曼的代表作，描述了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的興衰史，因其內容脈絡與《紅樓夢》相似，被稱為德國的《紅樓夢》。巨著的內容脈絡是其“綱”，對文學作品的鑒賞與分析，內容大綱之外的藝術細節也是不可或缺的研究對象。筆者通過對這兩部作品的文本研究發現，托馬斯·曼與曹雪芹，在語言藝術方面，既有顯著的差異，又有相通之處。試從三個方面予以分析。

一、外貌描寫：精準摹畫與春秋筆法

筆者發現，《布登勃洛克一家》對外貌的描寫，無論男女、無論主角配角，都比較詳細；而《紅樓夢》對女子的容貌描述較多，但不頻繁。

托馬斯·曼運用嫻熟的語言技巧，對大部分人物進行了外貌描寫，這是其刻畫人物的重要方式。如女傭伊達·永格曼“骨骼粗壯，相貌厚道老實”，乍一看，與普通人家的女傭區別不大，但又寫她“身材高挑、披著一頭光滑的頭發”，只幾個字，世家女傭的風度就出來了，利索又潔凈，并不是尋常仆婦的粗大笨重。這樣的伊達，才會陪伴照料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筆者的閱讀經歷中，把“骨骼粗壯”與“身材高挑”落筆在同一人身上的，還未發現第二處。再如，牙醫布瑞希特養了一只鸚鵡，這只經常像人一樣怒吼的鸚鵡竟然“長著一對賊溜溜的小眼睛”，牙醫的相貌“和他養的鸚鵡差不多”，“花白的胡須上長著一只和鸚鵡的喙十分相似的鼻子”。這副尊容，使布登勃洛克家族最后一代的獨苗漢諾，一進診所就恐懼，拔牙后“一病不起、元氣大傷”。

對于主角的外貌，托馬斯更是不惜筆墨。第一代布登勃洛克 “圓圓的面龐是那樣通紅”，“不會添上一絲怒氣”，雙下巴“舒服地貼在雪白的胸巾上”。這位老先生做軍糧生意發家，東奔西走，當然不會有蒼白的貴族臉；白手起家，和氣生財，基本沒脾氣；儀表也不怎么講究，怎么舒坦怎么來。第二代，相貌和父親雖然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但 “好像更加如夢如幻”，沒有“飽滿之感”。第三代，膚色蒼白，雙手“冰冷干枯”。第四代，常常流露出“膽怯、懦弱的目光”，胳膊腿“像女孩子一樣纖弱”。一代比一代瘦，一代比一代焦慮，如同這個家族由盛而衰的過程。

相比而言，《紅樓夢》對外貌的描寫，不那么鋪排。主角之外，大部分人物的面容幾筆帶過，但特色鮮明。對于幾個主角，往往是用一闋詞、一首詩來描述，比興、借喻等藝術手法齊全，不像《布登勃洛克一家》那么寫實。如，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林黛玉“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除賈寶玉和北靜王外，曹雪芹對男人的容貌著墨甚少，即使出場較多的賈蓉，也只寫“面目清秀、身材俊俏”，他的搭檔賈薔“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僅此而已。這可能與我們的文化有關，對男人只看成就、不重外表，除非是以愛情為主線的才子佳人小說，才會細細描畫男人的外貌。

配角的外貌描寫雖著墨較少，但各有特色。同為丫鬟，鴛鴦是“鴨蛋臉面、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小紅是“容長臉面、細巧身材、俏麗干凈”；“眼如秋水還清”的芳官，被大家笑稱“寶玉的雙生兄弟”，如寶玉一般“面如滿月猶白”……沒有一句“如花似玉”的濫詞。

《紅樓夢》對男人的相貌點到即止，但筆力千鈞。如賈雨村“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看起來是一表人才的褒詞，實則是寫奸雄面容，如脂硯齋評語“是莽、操遺容”。結果呢，這廝先利用賈府升官，又落井下石，說他是王莽曹操一般的奸雄，還是太抬舉他了。再如“賈迎春誤嫁中山狼”一節，寫迎春的丈夫孫紹祖“相貌魁梧、體格健壯”且“弓馬嫻熟”，看上去不錯，可后面又有幾個字“應酬權變”，脂硯齋緊跟著點評“畫出一個俗物來”。果然，迎春嫁給他，很快“一載赴黃梁”。

《紅樓夢》的外貌描寫，還有一個特點，與《布登勃洛克一家》不同，即通過外人之口，一次次刻畫人物，卻不直寫五官身材。如晴雯，賈府的婆子們一致說她生得“妖精似的”，王夫人說她“水蛇腰、削肩膀”，王熙鳳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賈母評價晴雯“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這種“不寫之寫”，效果不亞于洋洋灑灑的正面描述。

二、服飾描寫：外物與心境的契合

筆者發現，托馬斯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對服飾著墨較多，且根據同一人物所處的不同環境，多次描述，以達到刻畫性格、襯托處境的目的。而《紅樓夢》只對女子的服飾描述較多，除主角外，一般女子服飾只是簡單帶過，對男人的服飾很少描述。看完此書，賈府的男人們穿了些什么，幾乎沒印象，腦子里最多跳出幾個“輕裘寶帶、束發金冠”之類的古典小說常用詞。但是，這些角色卻個個形象鮮明。這得力于作者對人物語言、形態、動作、心理等全方位的刻畫。

托馬斯·曼筆下人物的服飾，前后對比明顯。布登勃洛克第三代女兒冬妮，在家庭鼎盛時期出場時只有8歲，薄如蟬翼的綢衣上“絲線閃閃發亮”。對于婚后的冬妮，作者大篇幅描寫她富麗的睡衣，這個慵懶、鋪張的少婦，被騙子丈夫蒙在鼓里，向即將破產的丈夫要求再雇個仆人。奢華服飾與困窘現實的反差，達到了戲劇性的表現效果。家族第三代的頂梁柱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剛接任家庭事業時，戴著“祖傳的鑲著綠寶石”的戒指。男人的戒指一般與婚姻愛情相關，但這位新掌門的戒指無關情感，它聯結的是權力，因為這是家族的“大印章戒指”。缺乏信心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對外在事物的依賴，此時已初現端倪。隨著地位的提高、生意的困頓，他對儀表的講究，到了令人詫異的程度。他擊敗對手成為議員后，精力已漸趨不濟，對自己的期望卻“無限增加”，緩解疲勞的方法竟是：頻繁購置和更換衣服，出門前花一個半小時刮臉、穿戴，瑣碎細節每天重復，“幾乎發了狂”。服飾，成為他認可自己的重要參照物，而人一旦從外物上尋求自信，那正是自信心江河日下的時候。這正是他生意上千瘡百孔的階段，毫無重煥生機的可能。

冬妮年輕時有位平民戀人，戀人的母親 “梳理得整齊而有光澤”的頭發“烏黑油亮”，“全包在一個大發網里面”，衣服上“別著小白領和白袖頭”，干凈整潔、親切熱情。冬妮在海邊度假時住在她家，與她的兒子相識相愛，終因階層不同而分手。僅僅十年后，冬妮再見到這位母親時，她已是“滿頭斑白的頭發”，隨意“用網子攏起”，不再是以前那個被年輕人朝氣感染而歡快的母親了。

布登勃洛克家族的親家克羅格家族，第一代萊勃瑞西特是“新潮社交達人”，天鵝絨背心上，釘著兩排“光芒四溢的鉆石紐扣”，用中國話來說，真叫個“珠光寶氣”！第二代尤斯圖斯·克羅格，年輕時對服飾外表要求苛刻，但沒有光芒耀眼的新貴特質；年老時因家業衰敗、兒子不成器，“連自己的儀表都顧不上了”。

相比而言，《紅樓夢》中，除賈寶玉、北靜王等有限的幾位男子外，對男人的衣飾描繪甚少。這與文化傳統有關，更重要的是，《紅樓夢》是“使閨閣昭傳”，使天下后世知道“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紅樓夢》寫女子服飾，也隨環境而變。如王熙鳳出場時“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劉姥姥眼中的王熙鳳“粉光脂艷”，“穿著桃紅撒花襖”；拜訪情敵尤二姐時，“頭上皆是素白銀器”，“白綾素裙”，為何不艷麗了呢？因為正在國孝家孝之中，按禮節就該這么穿，同時也提醒尤二姐：我丈夫娶你娶的不是時候，偷的鑼兒敲不得——在氛圍上，就給新媳婦尤二姐造成了壓力。

三、語言描寫：哲思與生活交相輝映

兩部作品在人物語言方面有顯著不同：《布登勃洛克一家》有許多大篇幅的人物語言，有的是對話，有的是針對某事發表看法，滔滔不絕，像演講一樣激情澎湃。而《紅樓夢》中，語言大多是你來我往的對話，基本沒有大篇幅的情感表白和直抒胸臆，富有日常生活韻味。

《紅樓夢》個人連續說話占大篇幅的，一個是抄檢大觀園前，王熙鳳向王夫人辯解“繡春囊”不是她的，因事關個人名節、風化大事，她“一則二則三則四則”，長篇大套地分辯了大半頁篇幅。另一個是“史太君破陳腐舊套”中，賈母的“掰謊記”，為了說明她的寶貝疙瘩寶玉黛玉并無“越禮之事”，她旁征博引講了大半天，證明不僅世家大族沒有這樣的事，就連“我們這中等人家”也“沒有這樣的事”！還有丫鬟小廝為自己分辯，也是客觀的講道理，并非談心情。如賈璉偷娶尤二姐的事被王熙鳳知道了，她審問賈璉的跟班興兒，興兒嚇得邊磕頭邊辯解，來龍去脈說個明白，自己的責任統統推光。賈母的丫頭鴛鴦不愿給賈赦做妾，當著眾人的面控訴、賭咒、發誓，也是講了一大通。除了這些極端時候，很少有人動輒說上一大套話，那太不符合傳統的“謹言慎行”原則。

《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對人物語言的大篇幅描寫，帶著抒情，帶著思辨，也帶著傾訴，酣暢自然，痛快淋漓。有的章節，雖然是兩人對話，但很像說話者的哲思獨白，另一位只是忠實的聽眾而已。在此，不一一列舉。

總之，語言是小說藝術的核心。《布登勃洛克一家》與《紅樓夢》在語言運用上雖然各有千秋，但都以獨特的語言藝術、表達風格，塑造了生動的人物形象，體現了高超的語言藝術魅力。這，正是名著永恒價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