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舒
公益金融有必然性
《中國慈善家》: 怎么理解公益金融在全球的發展趨勢?
馬蔚華:拿影響力投資來說,影響力投資是公益金融的重要部分,首先它符合公益慈善歷史的發展規律。回顧歷史,一定的公益慈善的管理方式總是和一定時期的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的,這是歷史唯物主義觀。從中世紀到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再到全球化、信息化、資本化的今天,公益慈善的管理和發展發生了很大變化,從教會的救助、王室的公益到美國現代基金會,一直到今天的公益金融,完全是生產力發展的結果。
進入21世紀以來,由于科技革命、金融創新、全球化,全球財富快速遞增,但在全球范圍內財富越來越集聚在少數人手里,再加上環境、生態問題,為全球的可持續發展埋下了很多隱憂。為此,聯合國制訂了2030可持續發展規劃。要解決這些問題,每年需要3.9萬億美元,但是靠捐贈,靠政府投入,只能解決1.5萬億美元,還有巨大缺口。這么大缺口你靠捐贈靠傳統的辦法是解決不了的,與其被動堵缺口,還不如讓缺口越來越小。如果越來越多的企業在未來都能夠既關注經濟效益,同時又非常重視社會效應,減少貧困、減少污染和保護環境,這個缺口會越來越小。用捐贈補缺口和讓缺口越來越小是標本的關系。這是我做影響力投資的一個邏輯。
第二,近年來社會向善、商業向善、金融向善已經成為一個大趨勢。我剛到招行當行長的時候,做社會責任報告的企業寥寥無幾,當時我們還專門成立了企業社會責任同盟來推動,現在幾乎所有的公司都會做企業社會責任報告。華爾街的金融機構也在做善事,美國最先做影響力投資的都是高盛、摩根士丹利這些大金融機構,因為他們經歷了金融危機以后正努力改變自己的形象。還有我非常欣慰的是千禧一代對社會責任的關注超出預想。未來的20年巨大財富要轉到千禧一代人手里,他們有這種責任感,我覺得對社會向善充滿希望。
第三,我覺得符合十九大提出的高質量發展戰略的五大理念。第一是創新,十九大報告里多次提到社會管理的作用,公益也需要創新,公益金融就是一種創新。第二是協調,影響力投資既看重經濟效益也看重社會效益就是協調。第三是開放,可持續發展是全球的事,我們迎接更多的公益資本進入中國,中國的公益資本也可以走出去推動全球的可持續發展。第四是綠色,這是影響力投資和公益金融的應有之意。第五是共享,公益的目的是為了讓社會更美好,讓每一個人都能共享改革開放的成果,所以它完全符合這一理念。
我們過去40年雖然經濟發展很快,但積累了很多成長中的煩惱,如貧富差距、環保問題等等,解決這些問題光靠政府不夠,必須靠社會力量。做公益金融就有這樣的效果,光捐贈不行,要把問題變成商業機會。德魯克說過,所有的社會問題只有變成有利可圖的商機,才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
所以我覺得影響力投資和公益金融有必然性,是未來趨勢。
用現代企業管理辦法管理公益組織
《中國慈善家》:你講到國外越來越多的金融人士做公益,為什么?
馬蔚華:我去年去美國考察影響力投資,發現許多影響力投資機構的負責人大部分都是來自華爾街,來自金融機構,盡管現在他們的薪酬和華爾街還有差別,但是這些人還是愿意來。
美國也經歷過傳統公益時代,遇到和我們現在一樣的問題。沒有激勵機制留不住人才,不能可持續,他們突破局限提出了公益金融的概念。傳統觀念認為做公益不能掙錢,不能有半點風險,不能做廣告宣傳等,凡是用商業模式做的事公益都不能做。我認為做金融和做公益本質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需要成本最低、收益最大,都需要信息透明、控制風險、做好客戶服務、搞好投資者關系,只不過公益機構是社會效益最大化,商業機構是經濟利益最大化。所以可參照管理金融企業的方法管理公益機構。
《中國慈善家》:這是你通過在壹基金的實踐悟出來的嗎?
馬蔚華:對。另外我也學習研究了國際公益史,19世紀到21世紀,美國就完全用現代企業的方式造就了現代基金會。美國基金會都是董事會領導的,治理結構很先進,我覺得對我們今天還有啟發。
《中國慈善家》:壹基金的經歷給了你哪些啟發?
馬蔚華:我剛到壹基金就遇到質疑風波,最大的問題就是社會對我們有疑問、有質疑、有抵觸,信息不透明,不知道錢花哪兒去了。我覺得這個風波有社會的誤解,有一些人的攻擊,但是自己的問題也比較突出。像招行是上市銀行,我們充分披露信息讓投資人充分了解你,公益組織更應該這樣,大家捐的款大家有權利了解,所以要像上市公司一樣有良好的內審、外審和信息披露制度。
原來壹基金的議事規則比較民主,但是大家天天爭吵,辦事效率比較低,后來我們覺得需要建立一套治理結構。現代企業管理就得有良好的治理結構,招行叫董事會領導下的行長負責制,那基金會就搞理事會領導下的秘書長負責制,形成良好的管理結構和風險控制機制、服務機制。我們把每個捐款人當成客戶,做好服務,內審外審信息透明,控制風險。每一個合作的NGO組織,你都要和他們搞好風險管理,不能出問題,他們的問題就是你的問題。
只有一條不能做到,就是激勵機制,我們沒辦法發獎金,只能找一些培訓機會,但是我覺得這一點是不夠的。這一條軟肋是以后必須解決的。
《中國慈善家》:你在實踐中形成經驗,又學習了國外公益慈善發展歷史,經驗又得到驗證,可以這么理解嗎?
馬蔚華:我覺得壹基金完全是新的東西,我開始沒太有這樣的想法,主要是因為當時壹基金面臨很大挑戰。我們開始也很氣憤,要以牙還牙回擊,后來從多方面分析,對方有對方的問題,我們自己也有問題—他為什么說你把這個錢貪污了?因為你沒有及時披露財務情況讓他了解,他對民政部的政策文件也不了解,只知道有一條說基金會年度慈善活動支出不得低于上年總收入的70%,但還有一條說對于指定用于救助自然災害等突發事件的受贈財產,用于災后重建的應當在重建期結束前使用完畢。但是大家知道第一個文件,不知道這第二個文件。
所以必須披露,讓社會了解各種信息,就應該按上市銀行的方式做,然后我又學習和借鑒國外的經驗,他們也是這樣做的,我就堅信這樣做是有道理的。
公益金融是解決很多問題的出路
《中國慈善家》:怎么理解把商業的模式運用到公益領域?
馬蔚華:我覺得有三方面含義。第一,用管理現代企業的方法管理公益組織;第二,用市場的原則來配置公益資源,公益組織也需要市場化競爭,做得好的、值得信任的就可以得到更多更好的資源。第三,用金融的手段實現公益的目的,比如說影響力投資、慈善信托、公益創投等。這些新生事物能夠解決很多社會問題。
《中國慈善家》:用市場的原則來配置公益資源,壹基金做得如何?
馬蔚華:在壹基金,過去我們的理事像阿里巴巴、騰訊、招行,對壹基金有資源傾斜,這樣壹基金能夠得到一些好處。后來阿里巴巴、騰訊對外全面開放了,壹基金高管把第二年的發展計劃就降下來了,說因為(它們)不給我們傾斜,我們做不到了。我說那不對,必須重新修改計劃,不但不能比去年低,還要比去年有進步。為什么?鍛煉你的市場能力,你張手等著不算本事,以后公益資源全市場化了,誰得到市場的信任,人家就會把資源投給誰,如何做出本事讓市場信任你,這很關鍵。
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提出了狼性精神。我在招行深有體會,我們小銀行在市場上競爭,要用創新、用優質服務、用拼搏精神,不但把我們應該得到的資源得到,還要把別人的資源搶到手里,才能發展。壹基金也應該這樣,這就是狼性精神。
但我發現許多公益組織缺少這種精神,缺少像商業機構在市場上那么狼性拼搏的精神。
《中國慈善家》:在公益組織提倡狼性精神,其實是比較大膽的想法。
馬蔚華:對,但是公益組織也要營銷,你不能坐在屋里等。當時壹基金(的合作銀行)只有招行,我讓他們去五大銀行其他平臺營銷,他們開始還有很多顧慮,要面子,怕挫折,我就推著他們去。以前招行就是一次次去營銷,去拼搏,去舍得面子嘛,實際上這是一種市場精神。那招行后來就贏得了大家的尊重,你老是顧忌面子,那社會才不尊重你呢。
《中國慈善家》:有時候會覺得使不上勁嗎?
馬蔚華:叫力不從心吧。你使了勁兒,效果不是那么明顯,主要是因為我們的公益和商業有很多制度環境不一樣,一定的機制是在一定的制度環境下形成的,沒有制度環境,推動的效果可能差一點。所以我心里是明白的,不能單純去做,公益的機制要改變,制度要變革。
這是一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須推動,所以我才講根本還是讓大家接受公益金融和新金融。
最好的時代
《中國慈善家》:你曾經說過在壹基金做公益金融嘗試要謹慎,因為實驗階段一旦出錯,影響比較大。
馬蔚華:我剛接手壹基金的時候,有些理事要求捐款只能存銀行,后來才可以做理財,已經有很大進步了。壹基金那些錢都是公眾1塊1塊捐來的,這種特點決定我們比較謹慎。我們在壹基金做影響力投資、慈善信托等公益金融的嘗試,就選擇企業捐贈的那部分錢先做實驗,等到我們做出經驗,再拿公眾捐贈的錢來做。前提是我們必須有懂得金融的人才。
《中國慈善家》:你剛開始進入公益領域時說過,做公益比做商業難多了,現在是不是慢慢有越走越順的感覺?
馬蔚華:剛開始說那個觀點是覺得,做善事為什么還不被理解?現在這種情況不一定有非常大的改變,但是你熟悉了,司空見慣了,你要了解它,努力改變它。我覺得我還好,因為傳統公益我過去也沒干過,也別管過去那些觀念,按照自己覺得對的就往前推動,反而很超脫。
《中國慈善家》:推廣影響力投資現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馬蔚華:還是理念認同的問題。影響力投資在中國是個很陌生的詞,大多數人還弄不清楚,我給別人講影響力投資,講完了都說這個事很好。我們去年12月在深圳舉辦影響力投資峰會,福田區領導很積極,搞了很多政策要打造中國影響力投資高地,我們就跟區里合作,最后77家金融、公益、實業、媒體等機構共同發起《香蜜湖共識》。還不到一年,現在深圳很多市領導和各類企業已經接受了影響力投資的觀念,主動了解和推動,這都有一個過程。
《中國慈善家》:社會對它的態度有變化嗎?
馬蔚華:有。有件事我很感動,去年7月我從美國考察回來,深圳市社會組織管理局叫我給社會組織一些負責人講課,預計300人,結果來聽課的超過1500人,這就說明深圳這個城市對公益領域的新事物還是非常關注的,其他地方我們還要不斷去推動。我相信,不用多少時間,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
《中國慈善家》:你提到現在是一個向善的時代,也是公益慈善面臨轉型的時候,你覺
得自己趕上好時候了嗎?
馬蔚華:肯定是。經濟發展了公益慈善才能有一個快速發展。經過30年改革開放,現在正是中國公益慈善發展最好的時候,勢頭很好。《慈善法》又為我們指明了方向,厘清了內涵,而且這是慈善面臨巨大轉型的過程,我們應了解全球發展趨勢,抓住機遇,大膽創新和轉型,完全可以走在世界前列。
《中國慈善家》:你之前在招行創造了一個商業神話,在公益方面,有沒有想過希望今后留下什么樣的評價?
馬蔚華:我接手的時候招行還是個小銀行,沒有想到說要在商業里做出什么“神話”,由于我們堅持的戰略比較正確,三任行長不懈推進,全行上下共同努力,又趕上這個時代,多種因素,所以它成為一個很好的案例是一種必然,我們也不說是“神話”。在公益領域仍然要有一個順應趨勢的戰略,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和不懈努力,但我還是先盡心盡力去做這個事,和大家一起去推動公益的轉型,它不會有一個固定的結果,只是不斷地推動前行。在重大的歷史時期,盡自己努力讓更多的力量匯入洪流才能成功,應該這樣理解。
《中國慈善家》:有過挫敗感嗎?
馬蔚華:沒有,因為會越來越感到有興趣。這是個新領地,需要努力探索,不斷創新,你走在前面,你覺得是一種趨勢,代表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這很有意思,很有一種想象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