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東
2008年9月1日,四川省汶川縣桑坪中學的師生在廣東江門五邑碧桂園學校升國旗、司旗和校旗
48歲的四川老師王澤文,時常念叨一把指甲剪——這是他10年前到廣東第一天時收到的生活用品之一。
王澤文是汶川縣桑坪中學的老師。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時,桑坪中學校舍全部被毀,所幸全校師生無一死亡。因災后重建工程巨大,需耗時一年多,包括桑坪中學在內的18所學校,1萬多名學生無處上課。偶然得知這一情況后,碧桂園集團創始人楊國強發出了邀請:請桑坪中學的1500多名師生赴廣東上課。
隨后,桑坪中學師生分三批陸續赴廣東,在異鄉復課一年。王澤文作為第一批師生的帶隊老師,于2008年7月1日抵達廣東。
收到包括指甲剪在內的生活用品時,“我問身邊其他老師,‘如果反過來,人家到我們那里復課,我們想得到準備毛巾、牙膏等這些常見的用品,但是能不能想得到準備指甲剪?其他老師無一例外說想不到。”王澤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2018年10月底,由王澤文帶隊,當年桑坪中學的10名師生重返廣東,回訪當年接收他們上課的碧桂園實驗學校、廣州市增城區鳳凰城中英文學校(以下簡稱鳳凰城學校)、五邑碧桂園中英文學校等。10年倏然劃過,當初的學生早已步入社會。但那場大地震,以及震后異地復課的經歷,在他們今天的人生中還依稀可見。
王光強是這次回訪的發起人。
汶川地震發生時,羌族男孩王光強還有兩個多月才小學畢業。此后10年間,他讀完了初中、高中,2017年大學畢業后自主創業。為了賺學費,王光強大學期間就開始售賣家鄉特產牛肉干等。2014年,他把自己的外號“阿壩小王子”注冊成商標。如今,“阿壩小王子”已經擁有2000多名代理商,2017年營業收入超過1000萬元。有人稱他為“王總”時,王光強常常會略帶羞赧地開玩笑道:“叫我光頭強。”
王光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10年前,從岷江南岸群山環繞的老家汶川縣蘿卜寨到廣東復課,廣州市增城區鳳凰城中英文學校是他的第一站。
從貼在會議室黑板上的十多張老照片里,王光強沒能找到自己,卻發現了一起來復課的表弟。“我們當年差不多大,你看他多黑多瘦。”王光強指著照片中一個小男孩說。照片中的男孩,坐在教室里,懵懂地望著鏡頭,個頭比周邊同學要小一些。
一個月內,三批學生先后抵達,分散在碧桂園社區的幾處學校上課,后統一集中到了五邑碧桂園中英文學校,成為該校第一批入住的學生。
站在教室外,陳代麗找到了自己坐過的位置。大學畢業后,陳代麗在一所四川高校做行政工作。不過,她更愿意談及自己為鄉里鄉親們銷售山貨的經歷。
在最近幾個月的照片中,陳代麗身穿羌族傳統服裝,手里或者握一瓶蜂蜜,或者提一個竹籃采摘李子、櫻桃。她的背后,群山白云繚繞,山谷深不見底。“這就是在我家門口。”陳代麗翻看著手機里的照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跟桑坪中學的大多數同學一樣,她家也在山上,是用石頭砌成的老房子。
當年十多歲的孩子,如今都已長大。只有在提到10年前的災難時,大家才會紅了眼眶。陳第利和朱熹2009年回四川后,讀完初中,又讀了三年中專,隨后進入公務員隊伍,常年在海拔2000多米的藏區走家串戶,扶貧助農;張夢斯和張夢寅兩姐妹如今已分別是護士和幼兒園老師;李玲參軍退伍后,又進入學校讀書;愛美的王雪燕則學了一門化妝的手藝……
盡管在這里只度過了一年時光,但一回到母校,10年前的記憶便馬上被喚醒。
對于桑坪中學多數沒出過省的師生來說,到千里之外的廣東復課,是一次空前的變化。“當時很多學生不愿意過來。”王澤文說。
“當時覺得死也要跟爸媽死在一起。”陳第利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地震發生時,下午上課的預備鈴剛剛響過,有同學在聊天,還有同學在教室里追逐打鬧。突然,樓開始晃起來。
“我當時還在開玩笑說,這兩個同學太胖了,他們一跑,樓都在晃。”陳第利回憶。
不過,幾秒鐘后,樓上開始掉石頭,同學們擠著往教室外面跑。教室旁邊的廁所,管子爆裂開,水、糞便都噴了出來。陳第利和同學們沖到樓下,天一下就黑了。“是凌晨兩三點鐘那種黑,面對面也看不到人,很多同學在尖叫。”陳第利說,過了一段時間,灰塵散開后,對面的同學滿臉黑灰,只能分辨出白色的牙齒和眼睛。
余震不斷,老師和同學們都從學校轉移了出來。此后7天里,家長陸續接走了自己的孩子。但也有不少例外,陳第利就沒有得到父母的任何消息。食物和水緊缺。第一天,夜里下起了雨,氣溫驟降,老師分配給他們每人幾顆櫻桃充饑。
“當時各種傳言不斷,說我們家那里是震中。周圍很亂,是電視上戰爭中才有的場面。”回憶起當時的景象,陳第利一度哽咽。
小一兩歲的王光強,有著類似的記憶,在老師的組織下,他們從學校跑出來,一路只聽到很多人在喊救命,但看不到人到底在哪兒。后來,聲音就漸漸消失了。
陳第利的父親翻了幾座大山,第七天終于找到了她。劫后余生的陳第利,只想跟父母在一起。
2008年7月1日,汶川縣桑坪中學首批學生抵粵
不過,對于去廣東讀書,父母們有另一種想法。“他們首先考慮的并不是讀書,而是覺得我們出去后至少能活命。”陳第利說。
2008年6月28日,第一批565名師生分乘幾輛車離開汶川縣城,車輛七拐八繞,平時兩個小時的車程,他們走了一天多,到成都火車站時已是6月29日晚上。
“我清楚記得坐的是K191次列車。”王澤文說,不僅學生們沒坐過火車,當時38歲的王澤文也是第一次坐火車。
“來之前,我們對碧桂園完全不了解。有些老師擔心自己收入低,承受不起廣東的高消費,不愿意來。”王澤文說。
帶著種種疑慮,坐了30多個小時火車后。第一批師生于7月1日抵達廣州。當天大雨傾盆,桑坪中學的師生們下火車后,就看到碧桂園學校的老師和穿著校服的學生們來接站。“18輛大巴車排開,每個座位靠背上都掛著一個裝了牛奶、雞蛋、面包的食品袋。”王澤文說:“那是一種被人關心和愛護的感覺,以前的種種擔心一掃而光。”
十多歲的學生們則經歷了更多的第一次。
當年到廣東時,陳代麗還不太會用牙刷,刷牙時把嘴唇刷破了,第一次穿校服時把褲子穿反了,第一次喝酸奶時說要帶回家,看到池塘里的錦鯉就要抓。如今談起這些當年的糗事,陳代麗幾度哽咽。
離家千里的孩子們在廣東吃得好,住得好,但是他們的家鄉不時有余震,父母還都住在帳篷里。“孩子們的擔心都寫在眼睛里,他們想家。”鳳凰城學校校長沈建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當時,學校配發了IC電話卡。每到課間,排隊打電話成了這些孩子的共同記憶。“隊很長很長,常常還沒排到自己就上課了。好不容易打通了電話,說不了幾句話就哭了起來。”陳代麗說。
對于災難的恐懼很難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消失。一次鈴響后,這些孩子全都恐懼地站起來要住教學樓下沖。
因此,桑坪中學的師生復課后,除了安排川菜廚師照顧飲食,碧桂園的學校也在心理輔導、志愿者交流、學校聯誼等方面作了準備。沈建軍說,大約也是從10年前開始,學校越來越重視學生的心理健康,如今已經增設了專門的輔導老師,開設專門課程。留存的資料顯示,到廣東1個多月后,孩子們的臉上開始出現笑容。
學生馬永翔對與當地中學的一次聯誼印象深刻。他看了對方學校的光榮榜,發現有不少學生去了國外名校就讀。受到激勵后,馬永翔的學習成績進步很快。復課之初,馬永翔名列年級第10名,一年后,期末考試成績便位居頭名。如今,他已經是研究生二年級的學生,獲得了去北京大氣環境研究所學習兩年的機會。
盡管時間僅僅一年,對于當年的震區學生們來說,去廣東復課的意義并不僅僅是繼續讀書這么簡單。
對自主創業的王光強而言,如今出差已經是常事。而當年到廣東之前,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廣東的一年,讓我開闊了眼界。”王光強說,“去廣東是我第一次出省,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看大海。”
對于桑坪中學師生常常提及的“感恩”,沈建軍有不同的想法。“給予幫助的人不希望你們帶著心理負擔前行,需要放下,再把愛傳遞出去。”
朱瑤瑤當年讀初二,2014年,年滿18周歲的她光榮入伍。2016年,朱瑤瑤轉業,進入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溝縣政府工作。
2017年8月8日,九寨溝縣發生70級地震。經歷過汶川地震的朱瑤瑤敏感地察覺到了這場災難的到來,她快速跑出房間組織大家避難。隨后,救援游客,轉移傷員……朱瑤瑤從此前的受助者長成為施助者。
生于1994年的王光強,也已經開始默默“傳遞”。2017年,九寨溝震后幾個月,王光強去過一次震區。那里是西梅的重要產區,但由于交通被阻斷,果子運不出去,成熟的西梅都掛在樹上,無人采摘。“有老阿媽背著背簍撿西梅,回去喂豬。”王光強說。2008年,王光強家經歷過類似的損失。當時,他家的三畝櫻桃全部爛在樹上,那是產量最好的一年,足有五六千斤。母親難過的表情,他至今仍記得清楚。
創業后,王光強除了繼續拓展之前的風干牛肉電商業務外,2018年開始涉足生鮮電商,第一步就從貧困的農家著手。他先從自己熟悉的十來個村寨里選了26戶貧困農戶,幫助他們把家里的50萬斤櫻桃、李子等銷售了出去。“做生鮮電商是虧本的,完全不賺錢,比其他品類更消耗精力。”王光強說。不過,他說自己從中得到的是另一種滿足。
10年前,復課的開學典禮上,企業家楊國強告訴這些孩子,自己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18歲之前沒穿過新鞋子。王光強說,當時感覺自己條件比楊伯伯要好,每年過年都有媽媽做的新鞋子穿。如今,走在曾經復課的校園里,王光強壓低聲音跟當年的同伴說:“我有個小目標……”
碧桂園邀請佛山市心理輔導協會為汶川縣桑坪中學初三學生進行團體輔導。圖為團體活動之“無敵風火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