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和田：國家公園帶來了什么

胡俊凱 沈紅輝

十和田湖

休屋是青森縣十和田湖畔的一個人口很少的自然村落。由于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的一些公共設施設在這里，它現在看起來更像鎮了。

早在1936年，休屋就連同附近一個叫宇樽部的村落，以及十和田湖、湖的唯一出口奧入瀨溪流、北面稍遠的八甲田山一起，被劃入十和田國立公園區域。這個公園在1956年又追加了跨越巖手、秋田兩縣的八幡平地區，面積達85409平方公里，并始用現名。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于下午4點趕到休屋。在湖畔一間咖啡館里，與日本環境省東北地方環境事務所兼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管理事務所所長森川久、十和田湖國立公園協會事務局長太田勝男（休屋居民）、十和田市政府旅游商工部長本宿貴一、十和田市政府旅游企劃部系長小泉和也和橡皮艇游導游太田泰博（休屋居民）等進行了一次座談，話題是圍立公園與地方振興。

旅游勝地為什么走了下坡路

十和田湖是個火山湖，位于青森縣與秋田縣之間，面積59.8平方公里，北、西、南部均為高約200到600米的火山口陡峭內壁，東為緩坡。湖東南部有御倉、中山兩個半島，將東南部隔成東湖、中湖和西湖。北部為廣闊水域，統稱北湖。湖東南部有一片平地，有字樽部、休屋、休平等幾個村落。

1956年前后——當時日本經濟剛進入高速增長時期，十和田八幡平國家公園的十和田八甲田部分，旅游人數進入持續增長時期。從曲線圖看，1956-1991年，旅游人數從約40萬持續上升，1991年達到頂峰，超過320萬人。

1996年后旅游人數開始呈減少趨勢。2010年為2343萬。2011年受東日本大地震影響，跌至161 2萬。此后緩慢恢復，2016年為207萬人，仍只有1991年的約65%。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

泡沫經濟破滅、日本經濟長期低迷、個人收入下降、東日本大地震等都是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東京大學的一份調查報告注意到一個現象：從1996-2016年的20年間，一方面是這一地區觀光客在減少，另一方面，2002年八戶、2010年青森、2016年北海道新干線相繼開通。

這份以十和田市為調查對象、名為《感受地域資源一建構可持續地域社會》的報告說，1991年該地區觀光客數量達到頂峰后，游客總數逐年減少，個人游、日歸客（當天去當天同的旅客）增多。進入21世紀后東北地區高速交通網的形成，更加速了這種趨勢。

東京大學的學生對來休屋的游客、本地居民、店主/老板作過一次“休屋印象”調查，得到的回答頗有意思：

游客：這里的魅力是自然環境好。課題是旅游設施、區內移動、停車場收不收費等都存在問題。應采取的措施是保護自然環境，加緊修建設施。

居民：魅力是自然環境和歷史文化。課題是設施老化，服務不足，交通不便。措施是提高飲食服務和土特產供應，加強與外地的合作。

店主/老板：魅力是自然環境，土特產。課題是設施老化，服務不足，交通不便。措施是保護自然環境，挖掘和利用自然資源。

作為旅游業的三方主體，他們的回答有一點是共同的，這個已經82歲的國家公園，人口老化、設施老化、觀念老化，各方面都承受不了更多的游客——這就是十和田八幡平國家公園旅游業近20年下滑的主要問題。

一個真實的少子老齡化社會

“公園的八幡平部分沒有村落，十和田八甲田這邊基本上只有十和田湖附近有人家，其他地方都是一些溫泉旅館等。”森川久說：“十和田湖畔一共有三個村落，即青森縣十和田市休屋和宇樽部，以及與休屋一川之隔、秋田縣小坂町的休平，三個村落現在合計有350人左右。”其中，休屋人最多，到2017年3月底，有97戶人家，217人。但相較20年前，休屋人口已減少了一半。

十和田湖周邊有青森縣的十和田市（原十和田湖町于2005年與十和田市合并）和秋田縣的小坂町。原十和田湖町面積為371.8平方公里，其中250.41平方公里被劃入國家公園。小坂町面積178平方公里，其中35.12平方公里被劃入國家公園。

隨著兩個市町的人口減少和老齡化，以及外部經濟因素的影響，其產業結構也發生了大變化。以原十和田湖町為例，產業結構的拐點在1975年。1955年其主要產業為第一產業，從業者約4300人。1975年下降到約2230人，1995年下降到1000人。第三產業從業者則從1955年的1000人，上升到1975年的約2200人，1995年約為2000人。1955年十和田湖町的第二產業從業者約400人，此后緩慢增長，但從未超過1000人。第一、三產業逆轉的時間與日本全國相同。

第三產業又以旅游及相關產業為主。因此前數年十和田八甲田地區旅游業的衰退，使得十和田、小坂兩個市町的經濟同步衰退。這與人口減少、老齡化形成了惡性循環。

于是，一個真實的日本鄉村少子老齡化社會躍然眼前：

地方巴士線路減少，上班、上學、購物不方便。鄉村開始成為汽車社會，停車場成為大問題。為了上班、育兒方便，有孩子的家庭從四周向市銜中心遷移，郊外愈發沒落。學校生源不足，中小學合并成為常見之事。十和田湖小學僅剩5名小學生，不得不從2018年4月1日起與初中合并。醫療機構減少，就診出現困難。老齡化家庭增多，旅游業繼承者缺乏，旅游業和一次產業均出現“生涯現役”（無法退休）現象。域內建筑景觀陳舊，大型觀光設施廢墟化。地方社區空洞化，基層政府和社區的危機管理能力弱化。

休屋地區示意圖

只有自然景觀由于旅游者減少而得到恢復。

“活用”國家公園

森川久身兼環境省東北地方環境事務所和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管理事務所兩個所的所長。2017年，為進一步加強國立公園建設，環境省新成立了5個國立公園管理事務所（今年計劃再增設4個），并將《自然公園法》的部分審批權限從地方環境事務所劃歸給國立公園管理事務所，以提高審批效率，同時要求每個國立公園管理事務所聘用民間專業人士來促進國立公園的利用開發以及宣傳推廣。

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是日本環境省2016年開始實施的“國立公園暢游工程”的八個試點國家公園之一。這項工程的目的是為了實現中央政府關于2020年使外國游客人數增加到4000萬人、旅游消費額增加到8萬億日元的目標（進一步的目標：2030年6000萬人，消費額15萬億日元）。

環境省提出，要使外國游客到訪國立公園人數，從2017年的600萬人增加到2020年的1000萬人。同時，國土交通省也提出，要振興東北地區旅游事業，使東北6縣的外國人留宿數從2017年的97萬人增加到2020年的150萬人。

為實現這些目標，中央政府對國家公園的基礎設施、旅游設施、飲食住宿、交通通信等整頓、建設或修復項目給予扶持。地方對此求之不得，也紛紛根據各自特點制定計劃、實施項目、開展活動。

十和田市制定的旅游目標（2014-2019），要使年間旅游者人數從2014年的271萬人，增加到2019年的300萬人。其中冬季宿泊數從2017年的約445萬人，增加到2020年的6萬人。年間旅游消費額，從2014年的344億日元，提升到2019年的380億日元。

圍繞這些目標，十和田市在2014-2019年度開展的18個項目，絕大部分為旅游業或相關產業，如通過成立DMO組織構建新的旅游管理體制，搭建旅游地Wi-Fi，十和田市溫泉項目開發，開通十和田站到燒山的直通巴士，建設農產品、土特產品市場等。

針對冬季（12月～3月）游客稀少而本地冬季旅游資源豐富的情況，十和田市分析了冬季旅游存在的問題，引導旅館業主冬季營業，促使JR東北巴士和觀光船開通等，同時開展奧入瀨溪流冬季觀冰瀑、十和田湖溫泉滑雪場等冬季特色旅游。在這些措施促進下，2017年度該市冬季旅客宿泊數的目標值為5萬人，實際為6.07萬人，比2016年增加了約1.6萬人。

小坂町為了吸引更多游客到訪，一面挖掘本地自然風光與礦山文化的個性與魅力，充分利用地方文化資源，同時加緊整備町內旅游觀光基礎設施，如Wi-Fi、多語言指示牌等。利用“近代養殖業三偉人”之一和井內貞行在十和田湖養殖紅鮭魚成功的故事，以及小坂礦山、小坂鐵道等工業遺存開展產業旅游。與十和田市等近鄰合作推動廣域旅游。加強旅游與農林水產業、工業的合作，開展體驗式旅游等。

國家公園豐富的研究資源吸引了眾多學術機構前來與地方合作，為這片人口稀少的地區聚集了人氣。如東北大學植物園十和田分園高山植物研究所、東京大學生產技術研究所海中觀測實裝工學研究中心、產業技術綜合研究所地質信息研究部門、京都大學田野科學教育研究中心、十和田湖環境保全會議等在這里開展了各種學術調查和研究。

一些機構還組織或參與了當地的社會系統和街市建設、國際合作活動等。如弘前大學大學院地域社會研究科制訂了十和田湖旅游重建行動計劃，青森中央學院大學國際交流中心組織奧入瀨溪流、十和田湖國際交流活動，巖手大學農學部參與環境省十和田八幡平暢游工程可持續調查，青森縣立十和田西高等學校制作了奧入瀨生態旅游指南等。

國立公園建設的永恒課題

“國立公園很好！我對自己村子被劃入公園表示歡迎。被劃入國立公園后，自然環境就得到了保護。自己作為居民能夠生活在國立公園里，很自豪，很驕傲，也很宜居。還有游客過來消費，拉動當地經濟發展，也增加了居民收入。”十和田湖國立公園協會事務局長太田勝男回答《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提問時說。他是本地人，家就在休屋。

發展旅游業是日本的國家戰略。在地方上，則被引用為地方振興的主要措施。國家公園既是國家戰略的重要平臺，也是地方振興的主要抓手。

為了協調保護與利用國家公園關系，日本對國家公園按景觀優劣，劃分了特別區域和普通區域。在特別區域，根據景觀的重要性又分為特別保護地區和第1、2、3類特別區域。比如在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的十和田八甲田地區，十和田湖及御倉、中山兩個半島及其連接湖岸，湖北岸環湖山的一部分，奧入瀨溪流沿岸、南北八甲田山等均被列為特別保護區，人類在這些地方的所有行為都受到最嚴格的管制。第1、2、3類特別區域則由嚴到寬，對人們生活和農漁林業等生產活動有相應的規定。

“這里的村民有的有土地，有的沒有。政府對居民住宅有要求，包括必須是褐色，層高不能超過13米，建筑與院子的比例必須控制在一定范圍內等。如果私有地在湖畔，就不能蓋新建筑等。對于農地，倒沒有什么特別要求。不過這一帶有熊出沒，大家不約而同地盡量避免種玉米和桃子，以免招來熊。”太田勝男說。自82年前休屋被劃入國立公園后，村民就被禁止上山砍柴了。

“如果政府的監管過于嚴厲，我們也會抗議。比方說如果日本政府像歐美國家一樣將國立公園內的居民集體遷址安置，那我們就接受不了。現在只是對建筑等設了一些限制，問題不大。”太田勝男補充說。

森川久說：“當然，如果是私有林，還是可以正常開發的。國立公園境內原則上禁止砍樹，但如果有村民就靠林業維生，還是允許其開發的。因為本身規模不大，加上砍完后會種上新樹，所以對生態環境影響很小。東北地區的森林開發一直力度不大。”

“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內只有350個居民，本身對環境的壓力就不大。其實，這邊過去人口要比現在多一些。對十和田八幡平國立公園而言，面臨的課題與其說是如何保護生態環境免遭經濟活動破壞，倒不如說是如何把村落和社區維持下去。”十和田市旅游商工部長本宿貴一說，“所以，我們十和田市政府在下大力氣吸引海外游客到訪。為此必須把公園建設得更有吸引力。”

森川久說：“國立公園境內居民的生計和生態保護之間的平衡，是國立公園建設的永恒課題。重要的是如何實現各個利益主體之間的和諧。要看重長遠利益，而不是眼前利益。如果自然環境被破壞了，那么農民、林地主的生計自然也會受到影響。所以，重要的是在保護自然的同時開展經濟活動。要把目光放長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