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波
大高玄殿牌樓
老北京有句俗話:“大高殿前的牌樓——無依無靠”,形容人活得可憐,幼年失怙,親朋寡淡,或漂泊異鄉,冷暖自知。
實際上,這三座大牌樓可是威風得很,它們是皇家建筑,其楠木樓柱粗壯,深埋地下,外加抱柱石圍同,所以不需要戧柱支撐,而一般的四柱式牌樓必定耍配八支戧柱,前后頂著牌樓柱子,以求穩固。北京冬季七八級大風也是有的,曾經有傳言說大風把西直門都吹塌了,這是夸大其實,磚石壘造的城門不至于被吹塌,但西直門前的木質牌樓是被吹倒過,那是萬歷四十六年發生的事情。
大高玄殿,清朝為避康熙帝玄燁名諱,改“大高元殿”,百姓俗稱“大高殿”,建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為明清兩朝皇家道觀,其位置在北海東南,景山西,陟山門街南,紫禁城西北,建國后一直為軍隊使用。
樓宇失修,但依然完整保存,出現變故的是其門外的三座牌樓,就是著名的“無依無靠”牌樓。
它們原本是大高玄殿附屬建筑,其功能非常奇特,有點類似于今天的安全通道,在為皇家服務的前提下有限度地開放,也可以稱之為一個檢查審視過往人等的門崗,有皇城的護衛把守此地,盯著過往百姓是否有可疑行蹤等。
這三座牌樓實際上是圍合了一塊“品”字形的“飛地”,這塊飛地南北兩側都是皇家禁地——南為紫禁城,北為大高玄殿——隸屬于皇室的道教宮苑。兩者距離很近,可大高玄殿畢竟建在了紫禁城的城外,過了護城河,又過了一條道路(非今天的景山前街,而是南牌樓與護城河之間的路),所以大高玄殿宮苑大門之前的道路就很難處理了:如果斷路,顯然切斷了東西城之間往來的重要通衢,如果還是尋常道路,那車水馬龍喧囂嘈雜,招搖經過皇家宮苑門口,草民接近皇家禁園,太不恭敬。
于是,在“大高玄殿”宮門外建立了三面牌樓,環繞東、西、南三面,實際上圍合了一塊類似“飛地”的警戒區域。一般百姓只能從南牌樓南側和護城河之間狹窄的道路擠過去,據說路寬只有4米。不過皇室才不把草民放在眼里,就這么建了個“品”字“堵頭”,管你會不會被擠到筒子河里。
如果皇帝要去大高玄殿活動,那就把道路一封,戒嚴,皇帝出神武門,過護城河橋,穿南牌樓,經過東西牌樓封閉的通道就可以直接進入大高玄殿了。所以說,三座牌樓圍合了一塊“警戒區”。
因此,三座牌樓是不尋常的地界,明、清兩朝均立有警示石碑:“王以下官民等在此下車馬”。且在牌樓門洞安裝木柵欄,便于封閉。
從清朝末年留下的東西牌樓照片可知,安裝的木柵欄隨時可以開啟,在什么情況下普通人可以通行,卻沒有相關記錄。而南牌樓與護城河之間的4米路,是留給老百姓的日常通道。
原本,這三座牌樓的制式一模一樣,其中東、西兩牌樓建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距今476年了;南牌樓建于乾隆十一年(1746),距今272年。三座牌樓均為四柱二三間九樓廡殿式,覆黃琉璃瓦頂,牌樓支柱均采用粗大的楠木立柱,柱腳埋入地下很深,足夠牢固。
牌樓正中嵌有漢白玉石匾,上刻題額,據說東、西牌樓題額是嘉靖權臣嚴嵩的手跡,而南牌樓提額,正面(南面)為“乾元資始”,背面(北面)為“大德日生”,是乾隆御筆,上有鈐印。
嚴嵩提額的傳聞有可能是真的,嘉靖二十一年,首輔夏言革職閑住,嚴嵩加少保、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入閣,成為一品大員,開始得勢。且嚴嵩書法在當時朝野堪為翹楚,不少人士收藏,這倒不完全是趨奉,的確是有獨特風骨的好字。
1960年組裝起來的牌樓
流落在月壇公園當石桌的南牌樓石匾
弘治十八年(1505),嚴嵩以二甲第二名的成績被賜予進士,進入翰林院后其書法就已成就名聲。他留在北京城內的這類“榜書”(以大字題署宮殿匾額的題字)特別多,除東牌樓上榜書“孔綏皇祚”“先天明境”,西牌樓上榜書“弘佑天民”“太極仙林”外,景山大門上的“北上門”榜書,朝陽門外大街建于明代的綠琉璃牌坊上的“永延帝祚”,宣武門菜市口的“鶴年堂”榜書,前門外鐵柱宮許真人廟里的“忠孝”“凈明”榜書,以及京城著名的醬菜園“六必居”、崇文門的“至公堂”,原翰林院署大堂上的“翰林院署”等榜書,俱出自嚴嵩之手。雖然嚴嵩以奸臣惡名遺臭后世,但其書法造詣并不符合“字如其人”之說,亦不應因人廢字。
從李自成進京四處焚燒破壞,到整個清朝的風風雨雨,包括1860年英法聯軍入城,以及1900年八國聯軍侵擾等,這三座牌樓基本沒有受損,維持到民國年間。
最先堅持不住的是南牌樓。1917年,南牌樓的木柱受傷,向南傾斜,有倒塌之險,危及臨護城河道路。當時大高玄殿尚屬遜清皇室管轄,遜清內務府加設了支木試圖穩固,但還是搖搖欲墜,這似乎隱喻大清朝已經倒臺了,“無依無靠”的牌樓真的是無依無靠了。
1920年5月,這座牌樓被拆除,僅余下東西兩座牌樓。后因沿筒子河的道路只有四米寬,又有東西牌樓礙事,這里成了一個交通堵點,所以1929年將大高玄殿門前兩座界墻及牌樓木柵拆除,辟新路通過東西牌樓;又將景山南端兩側界墻拆除,把原景山正門“北上門”劃為故宮博物院之外門,原景山之第二門“景山門”改為景山之正門,形成早期的景山前街。
這時期遜位王室已將紫禁城連帶的附屬宮院、設施統統交給了民國政府,政府才因現代生活便利的考量,將原紫禁城與景山、大高玄殿之間存在的這些零零碎碎的建筑,包括牌樓,進行整理,東西牌樓柵欄拆除,成為人與車馬可以通行的道路。
1937年南側牌樓照原樣復建,不過拆除時木頭柱子是截斷的,四柱為水泥柱刷漆,外觀上倒還是原明清風貌。只不過,沒了皇上,老百姓可以自由穿越牌樓門洞,雖然有點礙事,但鑒于當時汽車不多,主要是馬車或人力車使用,三座牌樓還算點綴出一道漂亮的風景線呢。
進入上世紀50年代,北京人口激增,社會發展迅速,三座牌樓雖然好看但堵在道路上,其妨礙交通的弊端日益明顯。
1955年1月,為了改善景山前街的交通,東西兩座牌樓被率先拆除。拆除工程從1月8日開始,1月14日完工。
第二年,1956年5月28日至6月10日,在景山前街道路加寬工程中,南側牌樓及習禮亭被拆除,同期被拆除的還有已經劃歸故宮的原景山北上門和兩期連房等古建筑。今天看來,非常可惜,但當時在打通交通、拓寬馬路與保留文物之間只能取此舍彼。
這三座牌樓是分兩次,在相隔接近一年半的時間內拆除的。第一次拆除的東西牌樓作為一堆廢料放在了一個地方,或許是倉庫或者某個露天料場,而這個施工單位很有可能與當時正在京城西北郊建設中央黨校的施工單位有某種關聯。
1960年前后,中央黨校主校園主體工程基本竣工,學校中部區域挖出一個人工湖,湖邊輔以假山,種植花草樹木,湖北岸正有一塊空闊之地,便有美化裝飾的想法。中央黨校主校區建設于1955年至1963年,總設計師是粱思成邀請進京的戴念慈先生,施工單位為北京市建筑工程局第六工程公司,參與校園美化并負責建筑維護的是北京市“房修二公司”,而“房修二公司”恰恰有一個“古建處”,不知大高玄殿牌樓是不是他們拆的,但1960年中央黨校需要美化校園的時候,古建處恰恰有保存的拆下來的大高玄殿文物廢料可供挑選。
據中央黨校王秀華老師文章回憶,她親自上門找到了原“房修二公司”修復牌樓的工作人員馬炳堅和他的師傅王德宸、尤桂友了解情況,并從黨校原負責校舍建設的老領導那里了解到一些情況:當時黨校向有關部門打申請報告,以美化校園的名義得到上級部門的批準,于是從房修二公司古建處料場拉來了東西牌樓的散件,同時還把也是1955年前后拆除的隆福寺西碑亭的散件一并拉進校園。幸運的是,黨校校園有足夠大的空間安置文物,而美化環境也是一個比較好的由頭,這些文物便幸運地得到安置。
隆福寺碑亭被重新組合在主辦公樓西側的綠化帶里,而兩套牌樓散件木質結構破損情況嚴重,兩套原本共計十八個門樓的牌樓,加上補充了一些新料,才勉強拼湊出一套只有七個門樓的牌樓,即四柱七樓式,頂為廡殿頂,覆蓋黃色琉璃瓦,面闊三間,通寬16米,正樓高約10米。由于牌樓拆除時方法簡單粗暴,鑒于原柱子帶抱柱石深埋地下,就沒有深挖整體取出來,而是直接將抱柱石以上木頭柱子截斷,這樣所有半截的木質柱子就成了廢件,在黨校空地上重建時也沒有再去尋找合適的木材,而是以水泥柱取代,并另配了石質蓮花座抱柱石。雖然與原本面貌有了出入,但還算是明朝遺物——成為現在北京的歷史最古老的純木質牌樓。這座牌樓今天依然矗立在中央黨校校園里,清新秀麗且不失巍然挺拔。
原西牌樓的石匾正面是“弘佑天民”,背面是“太極仙林”;東牌樓正面是“孔綏皇祚”,背面則是“先天明境”。中央黨校的校園里出現的是“弘佑天民”的石匾。
“孔綏皇祚”石匾至今下落不明。大高玄殿南牌樓“乾元資始”石匾是在月壇公園找到的,1956年南牌樓被拆后,其散件堆放在月壇公園。
南牌樓重建,與“乾元資始”石匾被發現有關,如果沒有這塊匾,復建的南牌樓就是個新物件,失去了文物的意義。2004年,它從月壇公園被請了回來,成為文物的“核心”。
至此,京城的三座著名的“無依無靠”牌樓,兩座有了下文,東西牌樓在拆除五年后,合二為一,重新樹立在中央黨校掠燕湖北岸,歷經半個世紀,成為校區地標般的景物,湖光映牌樓,渾然自成趣。而南牌樓于2004年在原址復建,將成為未來開放的大高玄殿的大門牌樓,復歸原貌。
而東牌樓那塊“孔綏皇祚”漢白玉石匾如今仍被文物愛好者心心念著,說不定哪天奇跡出現,它可以大白于天下。
大高玄殿的事,“玄”事是說不準的,當年萬歷皇帝朱翊鈞的寵妃鄭貴妃生了皇三子,便請求皇帝去大高玄殿設“密誓”,立皇三子為王儲,皇帝照辦了,并將寫下的立皇三子為王儲的誓詞封于一個玉盒里,送鄭貴妃處保存。后來百般周折,朱翊鈞的母親李太后堅持立皇長子為王儲,皇帝不得已妥協了,便差人去鄭貴妃那里取玉盒。玉盒封條是好好的,可打開一看,里面只有素紙幾張,所謂的“密誓”只字不見,皇帝頓時毛骨悚然。
當年拆除并沒有刨出來的木柱殘部,依然留存在景山前街的馬路之下,在無休止的車輪滾滾之下,沉睡不醒,終將腐木變泥土,如萬歷“密誓”一般,從“有”變成“無”,不過此非天意,是時間的銹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