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成功的背后

張建光

看你，自延平而來。那里與你的生命息息相關，是你的軍政生涯起點地、“延平條陳”上奏地、“延平王”封號取用地、驅荷復臺思想的策源地。聽過江湖上太多的傳說，見過山野里太多的遺址，總想到你的故鄉作一番長談。帶著十分的虔誠和景仰，今天，我到了南安。

走進你的故里便走進你的光環。一路都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學校、各行各業與各類產品。就是海峽對岸，獨祀你的廟宇也有150余座，在日本還有你的紀念碑石。有人說，你是唯一可以串聯起大陸、臺灣地區、日本與荷蘭的歷史人物，也是唯一在不同政治背景下皆能同受官方和民間尊敬的歷史人物。你當之無愧于時代贈予的稱號，“國姓爺”“國姓公”“延平郡王”“延平王”“開臺圣王”“開臺尊王”，被兩岸人民看作神、看作圣。習近平總書記在福建工作時就說過，你“不愧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杰出的民族英雄”。這個季節正是鳳凰花開，樹樹猶如燃燒的火炬。市委書記告訴我們，南安的版圖就像一把火炬。我想，你和當地的仁人志士就是那高擎火炬的人。

我仰望過你鼓浪嶼皓月園覆鼎石上的立像，注目過泉州馬上馳騁的坐像，拜謁過臺南郡王祠的神像。今天沿著大街由西向東，瞻仰矗立在大街上的雕像，第一時間見到的竟是背面。下午陽光格外強烈，在雕像身后留下了長長的影子，塊塊巖石愈發顯得粗獷雄渾，我長久地注視著你的背影，思想走向了歷史的沉重。正面看你，偉岸、榮光和輝煌；背后看你，總讓我聯想到你所經歷的有如大海般波瀾起伏的大苦大難。我駐足不前，檢索你那凡人難以忍受的磨難：一是國破。你生長在中國歷史至暗時刻，年幼聰慧，滿腹經綸，15歲考取南安縣秀才，21歲入南京國子監就學。本來你完全可以走一條“學而優則仕”的道路，但就在你到南京的1644年，李自成率領農民起義軍進攻北京，崇禎皇帝上吊自殺；駐守山海關的總兵吳三桂變節，引清兵入關。以后就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山河破碎，生靈涂炭。學業就此中斷，你抱定救亡天下的決心，投筆從戎。回福建朝見南明隆武皇帝，受到欣賞重用，皇帝賜你國姓大名，封“忠孝伯”“招討大將軍”，授尚方寶劍，委以軍事重任。一介年輕書生就這樣被迫走上血雨腥風的戰爭生涯。二是母喪。母親是擁有中國血統的日本女人，對你疼愛有加。清軍占領福州后，繼續南犯，進占南安安平鎮，洗劫了鄭府上下，你母親不堪受辱，毅然自盡。待從金門趕回，你和母親已是陰陽兩隔。如果原來抗清是出于民族正義，此時已是國恨家仇集于一身。第二天，南安九日山下潘山操場，龍幡旌旗，迎風招展，刀槍劍戟閃耀寒光。南安孔廟內，你身著白甲素袍，腰系尚方寶劍，手托當年讀書的青衣儒巾肅然下跪，面向孔子雕像行禮后，莊嚴發誓：“昔為孺子，今作孤臣。向背去留，各有作用。謹謝儒服，唯先師鑒之。”隨后揮別青衣，放火焚燒。從此，高舉反清復明大旗，轉戰東南17年。三是勢孤。南明王朝畢竟是小政權。你雖然建立了廈門基地，一度北伐打到南京，收服了江浙“四府三州二十四縣”，登高眺望高吟“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但終歸年輕，功敗垂成，只得退守廈門。而海峽東岸的臺灣，已被荷蘭殖民者霸占了30多年。對外，你沒有國家的支持，十幾萬軍隊的供給靠的是“自生自殖”，在海內外設立了“五大商”“十大行”。對內，你是孤臣孽子，勢單力薄，偏守東南一隅，四面受敵，孤臣孤軍，孤忠孤魂，真可謂內外交困，“零丁洋里嘆零丁”，雖千萬人我獨往。就連對手大清王朝康熙大帝也為之動容，在你身后題聯：“四鎮多二心，兩島屯師，敢向東南爭半壁；諸王無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白崇禧將軍肅然命筆：“孤臣秉孤忠，五馬奔江，留取汗青垂宇宙； 正人扶正義，七鯤拓土，莫將成敗論英雄。”四是父叛。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悲莫過于父子反目成仇。作為海上商業集團首領的父親以利益為根本，經不起清廷“閩粵總督”“三省五爵”頭銜的誘騙，不顧你的哭勸，竟然變節降清。父親兄弟一干人抵達福州不久，清廷覆手為雨，將他們悉數押解京城，作為勸降你的砝碼。飽讀詩書的你何嘗不孝自己的父親，如何不憐自己的手足？你的詩流露出“天以艱危付吾儔，一心一德賦同仇。最憐忠孝兩難全，每憶庭闈涕泗流”這樣的心情。為此，你與清廷多次周旋，以致在先宣詔還是先剃發上糾纏不清。你盡最大努力保父老兄弟的性命，現在有研究者說，你甚至還通過關系設法營救他們。但是，你抗清之志始終堅如磐石，鐵定以大明為正朔，移孝作忠。你曾作詩與父：“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父教子以貳。今父不聽兒言，倘有不測，兒只有縞素而已。”明明知道此信清廷必見，你卻引用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文》之語，請“清廷試思：今日之城中，是誰家之天下”，徹底斷絕清廷要挾的念頭。后來撰寫《臺灣通史》的連橫十分感慨：“北征之檄，報父之書，激昂悲壯，熱血滿腔，讀之為其舞，此則宇宙之文也。”文如此，情則春秋大義，永昭日月。你39歲就英年早逝，抱恨終天。與其說你是病死的，不如說你是累死、義憤而死。現在，我才真正懂得海水為什么那么咸，那是因為收儲太多像你一樣的仁人志士的眼淚。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介紹了阿英1940年寫《海國英雄》四幕歷史劇的情況。阿英說在他的寫作中“歷時最久，所經過的艱苦也最多”，而且他“始終是在極度的敬意下，審慎而又審慎地寫下了每一行的”。通過你延平殺敵、與父決裂、攻打南京、退守臺灣等情節，“竭盡所能地強調地表揚了你一生最偉大的精神，即是不為威逼，不為利誘，刻苦耐勞，忍受人間一切慘痛，不為最大的失敗灰心，為公忘私，為國忘家，不屈不撓，奮斗到底，一個韌性的恢復故土的偉大意志與實踐精神。”正因為劇本形象地表現這種精神，極大地鼓舞了抗日戰爭淪陷區人民的斗志，所以上演后受到進步文藝界廣泛支持，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反響。當時僅報道推薦此劇的文章，就發表了近百篇。

我曾問過山，今日來問海，你憑什么秀才封王，撐起東南一片天，讓明王朝又茍延殘喘20余年？憑什么驅荷復臺，讓“海上馬車夫”的荷蘭俯首簽訂城下之盟，成了第一位打敗西方侵略者的東方巨人？憑什么文武雙全，馬上船上叱咤風云，馬下船下口占手書，立等可就，正確處理國事、家事、天下事，不是移忠作孝而能春秋大義？憑什么廟里封神，39歲的人生卻成了后世歷代永恒的崇拜，成為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心中最尊的偶像？南安幾日得出了你成功的原因無非這樣：一曰人格。我和石井紀念館的鄭館長笑談，出生日本的你，會不會講日語？答案沒有深究，我們卻共同認為你是中國文化哺育的子孫。自幼讀的是《四書》《五經》，尤懂《春秋》之大要，“大一統”“大復仇”思想早播心間，屈原、岳飛、文天祥是你的榜樣。我仔細端詳你手書，“無極而為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后動，動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寫得生龍活虎，頗有心得。你給事物取名卻不忘儒家經典，十大商行用“仁義禮智信”“金木水火土”作字號。歷史風云際會：朱熹父子分別在你家鄉和同安任職，朱子曾在石井的鶴山東麓的巖石上刻下了“海上視師”，數百年后你在這塊石上視察訓練水師。我想兩位圣賢肯定“隔空互動”交流過。忠孝圣賢是你生命的追求，完美的人格道德是你生命的底色。同治年間巡臺使者沈得禎為你寫道：“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二曰眼光。你22歲給隆武皇帝上疏條陳：“據險控扼，揀將進取，航船合攻，通洋裕國。”所獻良策，后人稱之為《延平條陳》。雖然言簡意賅，但高瞻遠矚，極具戰略思維。特別是“通洋裕國”的對外開放思想，比“睜眼看世界第一人”林則徐打開國門的主張早上200年。大海在你的眼中，是良田，是通途，是屏障，是你生命中的原風景。據說你母親生你時，夢見一條鯨魚撲入懷中。民間也傳說，你是東海鯨魚之神。我則想說，你是中國人中之龍，因為大海就是龍的故鄉。你對大海的認識，對海權的把握，所反映出來的海洋觀真是遠見卓識，以至于當今人們談論起海上絲綢之路還經常以你為例。你在收復臺灣的同時，就發動軍隊在南北各地屯墾，做出了立足臺灣的長遠打算；你在推進軍政建設的同時，又推行朱熹理學文化的弘揚，廣設學校，教化一方。你頒行了一系列法令措施，讓圣賢之學成為“日用常行之道”。連橫在《臺灣通史》中寫道：“臺灣雖為海上荒服，我延平郡王辟而治之，文德武功，震鑠區宇，其禮皆先王之禮也。至今二百數十年，而秉彝之性，歷劫不沒，此則禮意之存也。起而興之，是在君子。”三曰意志。你是勝也戰，敗也戰，屢敗屢戰，一直“苦斗到底”。你有海的力量，又有山的堅定。北伐失利后，面對清軍大肆圍剿，沒有一味退卻，反而在1661年4月29日，以“堅冰可渡”的非凡氣魄親率25000大軍，戰船500多艘，從金門料羅灣東征，破鹿耳，登赤嵌，摧敵艦，殲敵援，經過9個多月浴血奮戰，于1662年2月1日完成了驅逐荷夷，統一祖國的偉業。你登高大聲吟誦《復臺》詩：“開辟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復先基。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你僅仗一旅之軍，沒有國家支撐，背負大清王朝的追殺，竟然能夠橫跨海峽，打敗當時號稱海上“第一軍事強國”的荷蘭侵略者，創造了中國乃至世界軍事史上的奇跡。張學良將軍為你賦詩：“孽子孤臣一稚儒，填膺大義抗強胡。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臺灣在版圖。”

今夜南安注定無眠，從此靈魂故的鄉永遠駐著一個名字，鄭成功。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