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邊看看

復(fù)達(dá)

島的四周皆為海邊，海的邊上卻是島。去海邊，看海還是看島的邊上？看了再說。

——題記

海 塘

海塘硬生生地將海切出了一塊地方。晝夜起伏的波濤就被活活地攔在了塘外，只會“嘩嘩”地呼叫，像不甘心似的。

筆直或略有弧度的堤壩，如島腳兩端筑起的一堵墻，擋住了波浪，使得里面的淺海或灘涂成為一方土地。看到了海塘，就知道塘外的是海，塘內(nèi)的土地也曾經(jīng)是海。

圍海造地，擋御風(fēng)浪，就闡釋了海塘的功能。

從泥土壘成短短的堤壩，到石頭砌筑長長的海塘，甚而將“工”字形、扭“王”字形的水泥模塊用來削浪，幾百年間，海塘一條條地橫貫在島的岙口上，將原本毫無規(guī)則的岸線一下子變得順直，顯出規(guī)整的模樣。

直挺挺地橫臥著的海塘，不管晴天、雨天，不管風(fēng)大、風(fēng)小，不管浪急、浪緩，就那么一副情狀：沉寂而倔強(qiáng)。

常常能遠(yuǎn)遠(yuǎn)地見到海塘，甚至行駛在海塘邊的大道上，卻只是看它一眼，擦肩而過一般。在海島，海塘太讓人習(xí)以為常。海塘自成為海塘后，人們仿佛就不再關(guān)注它，將它冷落在海邊。只有縣城邊的海塘上，夜晚下才有人光顧，作為幽會之處，坐在堤壩上，聆聽腳下波浪的吟唱；只有臺風(fēng)即將影響時，人們才想到海塘如何去防御，僅此而已。

海塘只面對滾滾的波浪。

一年又一年，它就默默地面朝大海，淡然地與波浪為伍。風(fēng)軟時，波浪輕輕地?fù)崮Ｌ粒l(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宛若要親昵似的。海塘則不為所動，哪怕感到一點癢癢的，哪怕覺得渾身舒美無比，也只淡淡地接受，最多擠出一點苦澀的笑意。風(fēng)疾時，濁浪陣陣翻卷，直至驚濤擊岸，像是海塘阻撓了它的沖擊，非要摧打不可，甚而越過海塘，掀起萬卷浪花。海塘便皺皺眉，感到一絲痛意，卻依舊堅硬地迎接著，巋然屹立。

當(dāng)我漫步在海塘上，感受的是海塘的沉穩(wěn)。那梯形的造型，緊緊地支撐起它的骨架。斜斜的坡面，如一條長長的魯鈍的橫勒，緩沖了波浪的沖擊。坐在海塘上，濕柔的海風(fēng)輕輕拂面，悅耳的濤聲此起彼伏，汪洋的海面浩浩蕩蕩，令人心曠神怡，那樣愜意。

望望大海，瞧瞧海塘，頓覺自己是那樣渺小，那樣脆弱，仿佛連一塊鑲嵌在堤壩上的方石都比不上，一陣猛浪襲來，豈不落荒而逃，抑或遍體鱗傷，甚而被巨浪擊得無影無蹤？而海塘，卻每每經(jīng)受住了大風(fēng)大浪的考驗，堅強(qiáng)不屈，頑強(qiáng)地橫陳海邊。心里不免有點沉落。然而，轉(zhuǎn)念一想，海塘都是我這樣的人類筑就了它的身軀，賦予了它的靈魂，掌控它的還不是人類？就又一副安然。

看看海塘里面的土地上，一塊塊的鹽地，一個個的養(yǎng)殖塘，一幢幢的房屋，一群群的人們相安無事地生產(chǎn)生活。這看上去像是海塘的功績，可是，人類造就海塘，不就是為了拓展生存空間，用以保護(hù)自己的嗎？

不過，海塘終究是海塘。它不僅造就了土地，而且自挺立在海邊起，它的使命就轉(zhuǎn)向了抵御風(fēng)浪，守護(hù)家園。它也不負(fù)所望，一直盡心盡職地堅守著，成了海島人們的生命線、幸福線。

海塘哪能感知這些？它只是默然地靜臥著，將它的外側(cè)壩腳冷硬地伸進(jìn)波浪之中，沉寂出一副倔強(qiáng)的姿態(tài)。

碼 頭

每座有人居住的島總有碼頭。

大島有大的碼頭，長長的，深深的，能靠泊千百噸的船只；小島有小的碼頭，一二百噸的航船能靠泊就行；甚而只有一個平臺似的簡易碼頭，邊上幾級臺階，供人們上下船用。

碼頭就成為島的一個出口，一座門戶。

島雖獨立，卻又封閉。島上的人們要出去，大陸上的人們要進(jìn)島，島與島之間也得相互走動，互通才能互聯(lián)。

這就要靠航船，這就要有碼頭。

碼頭便應(yīng)運(yùn)而生。猶如一間房屋，是需要開門的。碼頭就是島的門。

事實上，島上原本無人。大陸上的人駕著船來到島上，捕魚或者遷徙，當(dāng)那船只在島的岸邊一停靠，或許，那個岸邊就成為最早的碼頭所在，一塊大巖石，或者一個平緩的山坡。隨后，鑿石，平整。巖石上鑿出一個方柱，可以系纜繩。鑿平的岸邊可以靠泊船只，也可架一塊木板，人們可以上船下船。簡樸的碼頭便在岸邊生成。后來，因為潮汐的漲落，又在碼頭邊鑿出幾級石階，落潮時可從石階上下船。這樣的碼頭大多朝南，有點窩風(fēng)的海邊。要不，承受不了北風(fēng)、東北風(fēng)的侵襲。一座簡易的碼頭也昭示出人們的智慧和力量。

后來，碼頭的內(nèi)涵得到了擴(kuò)充。像我所在的島，二三十年前，為了開通車客渡的航線，便建了車渡碼頭。為了適應(yīng)漲潮落潮，又建了浮碼頭，由兩條粗壯的橫桿緊緊拉著，還有黑褐的鐵鏈牢牢相系，碼頭便隨潮汐而升降，用不著旁邊的臺階。現(xiàn)在，則用液壓來自動升降碼頭。漲潮時，液壓升高；落潮時，液壓自然降低。有的還建造了棧橋，一座座矮矮的水泥墩子堅實地沉在海中，嚴(yán)絲合縫地牽拉著碼頭。碼頭便四平八穩(wěn)，仿佛一動不動地鑲在海邊。

自然，較小的島依舊將碼頭固定在岸邊，多與漁港相鄰，同一條堤岸，同一個港灣。邊上的臺階一級級沉入海中，像是碼頭小小的肩膀，依著碼頭。

所有出入島的人，必得經(jīng)過碼頭。島上的人出島，便奔向碼頭，只有碼頭才讓人擁有出島的希望。進(jìn)島的人，在船上一見到碼頭，也不由心里踏實起來，終于可以登島了。碼頭就是島的通道，也是島的標(biāo)志。

然而，碼頭畢竟只是碼頭，被人固定在海邊。當(dāng)海霧彌漫或者大風(fēng)大浪時，碼頭只能顯出呆愣愣的模樣。待航的人們眼見著碼頭邊停靠的輪船、快艇、車客渡，不由跺跺腳，望洋興嘆。隨著私家車的發(fā)展，節(jié)假日時，私家車在碼頭的待渡區(qū)布陣一般，一排排又一排排，直至延伸到外面的道路上，蜿蜒排列，得耐心地等上兩三個小時才能乘上車渡，“怨聲載道”的典故再次回旋在碼頭邊上。夜晚后，航船不開航，所有的急事都得翌日再乘船去辦。碼頭便空落一片，只有幾盞燈火寂然而亮。

島上的人便對碼頭不再滿足，早已渴望建造大橋，將自己的小島與大島連接，大島與大陸相連，如此可全天候、不排隊地出島入島，那是多么美好。連接島嶼間的橋也就一座座建造起來，更大更長的橋也在建設(shè)之中，人們翹首以待。

若干年后，島上客運(yùn)的碼頭大多將廢棄，成為海島發(fā)展的一種歷史遺跡，冷落海邊。那大的碼頭可能改為貨運(yùn)，也說不定用于別的，連曾經(jīng)排隊等候過的碼頭的影子也找不見。

不知碼頭有沒有預(yù)感到，這樣的情景會在不久的將來漸漸降臨？

沙 灘

沙灘總臥在兩座山頭間，或大或小，給海岬之間繪就一彎黃色的弧面。

人們喜愛海，往往因為沙灘的情緣——沙灘讓海更美麗。

干燥的沙灘疏松、柔軟。一腳踩下去，沙沙地響，沙粒便松散，掩蓋腳板，癢癢的感覺沁人心脾。這樣的沙粒已無水分，宛若老化一般，被海水?dāng)R置在沙灘上方，無須再經(jīng)受浪濤的洗禮。它們已成沙粒的祖宗，晝夜瞧著下面的沙粒在潮漲潮落中的表現(xiàn)。漲潮時，那露出的沙粒就成為沙灘的標(biāo)識。

海水能浸泡的沙灘，就濕潤、柔和，有點硬實。漫步其上，留下的是一串串的腳印。這樣的沙灘延伸到海里，將海岬間的區(qū)域勾勒出一番平整、舒坦的美意。

有人踩上去時，沙灘就喜悅。漫步的，奔跑的，踏浪的，戲水的，堆沙的，畫畫的，躺著沐浴的，坐著聊天抑或呆呆地望著大海的，還有放飛風(fēng)箏的，無不給人以種種情趣，讓人安閑，令人愉悅。沙灘也被傳染，傳遞著陣陣嚓嚓的響聲、串串開懷的笑聲，以及歡快的呼叫聲。有時想想，沙灘供人游玩，才顯出它的價值。就像人，要將最亮麗的一面展示給他人。

更多的時候，沙灘空落落的，清靜地窩在海岬間，孤單地躺臥海邊。潮漲時，波浪緩緩地涌上來，仿佛給沙灘沖洗似的，沙灘便敞懷面對，一番舒暢。當(dāng)波濤漫上沙灘，它就沉浸在海水底下，盡情地享受海浪的撫愛。偶爾風(fēng)急浪高，沙灘也坦然一片。它想的是，自己就是波浪推涌、錘煉出來的，大海猶如父母，讓父母搓打一下，又有什么可怨可氣的？何況，即使被勁風(fēng)猛浪攪得千瘡百孔，過一兩天又會讓自己平整如初。就安然處之。退潮后，沙灘便暢快地沐浴陽光，散發(fā)黃燦燦的光照，一番明媚璀璨；抑或舒適地享受雨水的滋潤，笑意吟吟——那布滿沙灘的雨滴印痕，仿佛就是沙灘露出的一個個小酒窩，一副甜美的情韻。

濤聲就在沙灘上連綿地響起。沙灘為濤聲創(chuàng)設(shè)了舞臺。那平緩的斜坡，宛若波濤撫弄的琴面，一陣陣地往上推動，又一陣陣地退涌下來。此起彼伏間，濤聲就吟唱，抑揚(yáng)頓挫。“嘩——嘩——”的濤聲，在巖邊、海塘邊也能聽到，然而，在我聽來，最嘹亮、最聲情并茂的卻在沙灘上。即使微風(fēng)，即使退潮，“嘩——嘩——”的聲響也會輕緩地蕩漾，仿佛浪濤非要在沙灘上彈奏出柔曼的節(jié)律。這種微波蕩漾時的海面上能聽到濤聲的，似乎唯有在沙灘上。更不用說勁風(fēng)猛吹時，沙灘仿佛一座戰(zhàn)鼓雷鳴的戰(zhàn)場，巨浪翻掀，濤聲連天，“嘩嘩”的叫聲急吼吼樣，一陣要蓋過一陣似的，在沙灘的上空不斷回響，聽得人激情澎湃，頓起豪情萬丈。夜晚下，沙灘上的濤聲更清亮悅耳，有時顯出一種天籟般的空鳴，有時又給人一種激越的情懷。

有濤聲的地方，總見沙灘。如果海邊其他地方聽不到濤聲，沙灘上定然能聽到。

當(dāng)一個人在沙灘上時，空寂的沙灘是那樣溫情脈脈。眼望浩渺的大海，緩緩的波濤一浪追著一浪。耳聞陣陣的濤聲，仿佛在聆聽一支悠揚(yáng)的曲子。油然想到了《無人的海邊》，不由默默地唱起：“在無人的海邊，我面向這藍(lán)天，呼喚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在無人的海邊，往事歷歷在眼前，我期待你會出現(xiàn)，一天又一天。”一個人的沙灘，是最易令人思戀的。多么渴望心儀的人在身邊，一起盡情地品玩沙灘。

沙灘猶如大海邊的一粒璀璨動人的紐扣，一半被含在海里，另一半時而裸露，時而將波浪作為面紗，掩映起來，令人想起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

有人無人，沙灘都是大海將吐納的精華堆積在海岬間的一道風(fēng)景，天天為海邊裝扮一抹耀眼的情致。

灘 涂

看灘涂得在退潮時分，候著潮，看灘涂漸漸地露出真容。漲潮后，平潮時，灘涂就被一汪黃濁的海水所淹沒。所以，稱作潮間帶灘涂。

退潮后，灘涂洋洋灑灑地臥伏海邊，將自己的大半身裸露出來。還有一部分延伸在渾黃的海水里，羞答答地，將波浪當(dāng)作裙裾，一陣一陣地拉扯著，掩飾著。也夠了，灘涂的面目已呈現(xiàn)在眼前。

灰黃或青灰的色彩滲透在灘涂之中，濕漉漉的。零零落落散布的小小水灘，陽光下熠熠生輝。幾道細(xì)細(xì)的水流像是未褪盡似的，緩緩地流淌。靠近堤壩邊的區(qū)域，布滿了一個個的小洞，宛若灘涂呼吸的洞孔。小蟹們在灘涂上覓食或者玩耍，不停地爬著，也有的張著雙眼觀察，然后又橫著身子快速爬過去。彈胡也不甘寂寞，像是被海水壓抑了許久，忽地從洞里鉆出來，在灘涂上噼叭跳動。灰不溜秋的灘涂便有了生機(jī)。

要是跋涉在灘涂中，除了捉小蟹，還可以采螺拾貝。記得我年少時常去離家不遠(yuǎn)的沙灘頭采海瓜子的情景。那里的灘涂并不大，就窩在東沙角、西沙角的兩個觸角一般的海岬間。有泥螺、香螺，也有蛤蜊、蟶子，更多的則為海瓜子。像雨滴輕輕濺過一般，梅花狀的花紋下，插入五指，一捏，一枚南瓜子大小的海瓜子就在手掌中。一個落潮，我們小伙伴們?nèi)巳硕寄懿傻桨脬U碗，可燒炒一滿盆呢。自然，面對細(xì)膩柔滑的泥涂，我們也不忘打泥仗，還來個滾地趟，甚至將淤泥涂抹在臉上，做著鬼臉，哈哈大笑。灘涂，給年少時的我留下了濃濃的樂趣。

倘若灘涂也有野生的話——我這里所說的，是純自然的，是海將長江、錢塘江、甬江沖刷下來的泥土漸漸地吐納在海岬之間，慢慢地堆積而成的。灘涂，漲潮時成為海的一部分，落潮后又似陸地的延伸。這樣的灘涂才生長野生的彈胡、海瓜子，還有一些小魚小蝦。串網(wǎng)、地籠網(wǎng)常常插在灘涂上，退潮后，總能捕到鱭魚、黃鯽、梅童、沙鰻及滑皮蝦、紅蝦或水白蝦等，被食客們稱作“地涂貨”，透骨新鮮呢。

然而，我現(xiàn)在卻難以找見這般的灘涂。年少時采過海瓜子的沙灘頭早已在外側(cè)筑了堤壩，改建成了養(yǎng)殖場。一些幾十年前所建的海塘外的灘涂，也多已被填埋，成為一方方的土地，一棟棟的樓房一幢幢的廠房高高矗立，抑或曬干似的，長著幾縷荒草，等待企業(yè)投資建設(shè)。

現(xiàn)在的灘涂多為新生的。

在海峽、島嶼之間，用一塊塊的巨石、一車車的礫石一攔，活生生地將川流不息的潮流斬斷。一條波浪所撼不動的大壩，致使潮流改道，堤壩的腳下慢慢地淤積，形成了新的灘涂。若在原先的灘涂外再筑壩擴(kuò)大圍填面積，這新的堤壩外，波浪依然會將淤泥積淀起來。這般新生的灘涂上，就少見海瓜子等貝類，因為我很少見到有人躬著腰在采拾。也未見有地籠網(wǎng)、串網(wǎng)長長地放置在灘涂上，想來連小魚小蝦也不喜在此生活。或許可作為灘涂養(yǎng)殖，卻也收成不大，似乎這新生的灘涂缺乏營養(yǎng)似的。我所見到的是，這樣的灘涂上已長著一叢叢的蘆草，蔥綠一片，倒是將原本便是濕地的灘涂裝點出一番別樣的景觀。

海像是總要把倒騰的泥漿找地方堆積似的，一有淺淺的海域就見縫插針般將泥漿推涌過去，天長日久，灘涂就依偎在堤岸邊。這是一種自然的現(xiàn)象。在黃濁的海邊，灘涂總要存在的。可是，倘若以后沒了淺淺的海域，那些不盡的泥漿會不會積淀在水深流急的航道上？

我多么想念過去的那些灘涂。

船 廠

對，海邊還有船廠。

那高大的龍門吊非常醒目地聳立著，一望見，就知道到了海邊。龍門吊的后面是一棟棟的廠房、一塊塊的堆場，一座座的分段正在制作或堆疊著。一只只長長的船塢或船臺便在龍門吊的眼皮底下，一艘艘的船殼雄壯地挺立。一長排的碼頭如堤壩一般橫在船塢或船臺頂端，中間開著閘門，方便船只出塢、下船臺，進(jìn)行舾裝。碼頭邊便停靠著幾艘船只，涂了新漆，光鮮奪目。

這樣的船廠多建在曾經(jīng)的灘涂上，將灘涂湮沒在了廠房之下。可是，作為海島，要發(fā)展，又哪里去拓展空間？灘涂便當(dāng)然成了率先開刀的地方。

船廠的大門都有人管著，一般的人進(jìn)不得。就只能遠(yuǎn)遠(yuǎn)相望。

海邊可看的風(fēng)景多著，何必看船廠？不看也罷。想是這么想，望著船廠時，心里還是一片惆悵。

——船廠早已改變了海邊的面目。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