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明
協商民主理論家將民主視為通過理性的公共討論來決定公共目標的過程,以代替以利益為基礎的聚合式民主。當代著名的政治哲學家艾利斯·揚認為,協商民主理論將公共利益或共同善作為民主協商的目標,這忽視了身份、文化、社會地位、利益等方面的差異在民主過程中的構成性作用,易于造成排斥、支配等不正義現象的出現。民主的目標應該是消除社會的不公和促進社會的正義。民主制度應該在兩方面呼應這一目標:從消極層面講,消除壓迫和支配等不正義狀態;從積極層面講,創建能夠促進社會成員的自決和自我發展的制度性條件。與傳統的協商民主理論不同,艾利斯·揚提出的“交往民主”意在尊重多元與差異的基礎上,塑造一種更加開放、包容的政治溝通情境。
當代協商民主模式至少包含四個方面的規范訴求。第一,包容。協商民主中的包容原則即指,只有當所有受其影響的人都被包括在討論和決策制定的過程中時,某些民主決策從規范上講才是正當的。第二,政治平等。所有人應該擁有同等有效的機會去質詢彼此,對彼此的提議和論點進行回應和批評。第三,合理性。協商參與者必須擁有一種開放的精神和心態:傾聽他人、尊重他人,通過質詢各種問題而努力理解他人。第四,公共性。協商參與者不是從個人主義視角參與討論,而是應尊重他人的多樣性,必須運用他人能夠理解和可以接受的方式來提出自己的主張和理由。
通過強調以上四個規范性的訴求,理想的協商民主模式能夠在民主與正義之間建立起某種理想的關系。但協商民主理論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邏輯循環”。簡單地講,理想的協商情境是從一種正義的起點開始的:任何人都被包容進協商過程中,沒有人受到不公正的制度和結構性關系的支配,人們具備機會和能力自由地發表觀點和推理,等等。然而,現實的民主政治不可能如同理想的協商民主所預想的那樣公正。經濟、社會、權力等方面的結構性差異都會塑造民主過程中的不平等,進而有助于產生維系支配或抑制自我發展的制度性條件。例如,在決定選舉、公民投票活動或立法的結果方面,金錢可能比公開的辯論更具有影響力。
協商民主理論家的方法是由理想的抽象前提到理想的規范原則的分析模式,是一種“演繹”過程。而揚倡導的“交往民主”則是從現實的經驗出發,強調現實民主政治中廣泛存在的不正義現象和交往差異構成了思考民主的起點,在此基礎上推導民主的規范原則,是一種從具體經驗到一般性原則的“歸納”過程。協商民主理論家的“演繹”方法導致協商民主理論存在兩個重要缺陷:第一,通過將民主討論的概念嚴格限制為批判性的論證,大多數協商民主論者實際上預設了一種文化偏見,造成對某些人或群體的排斥;第二,協商民主理論家傾向于將協商討論的目的錯誤地理解為共識或公共利益,而這忽視了差異和多元性。
其中,第一個缺陷被總結為“賦予論證以特權”,即在協商民主模式中,一系列從前提到結論的推理鏈條構成了政治溝通的主要形式。這會導致三個不合理的后果:第一,由于人類生活的異質性以及社會結構和互動的復雜性,以共同的前提為基礎的公共協商會將某些需要、利益和由不公正所帶來的痛苦與損害排除在考慮之外。這些訴求不可能通過純粹的論證表達出來,進而將某些合理見解排斥在公共協商之外。第二,以論證為核心的公共協商模式,會賦予那些“表達清晰”的群體或言說者以特權,那些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人群往往會占據明顯優勢,而這會貶低或忽視其它類型的參與者。第三,強調論證的協商規范賦予那些冷靜的、不帶感情色彩的空洞表達以特權,而這貶低或忽視了隱喻、夸張、手勢等形象化的溝通形式。
第二個缺陷被總結為“賦予一致性以特權”。大部分的協商民主論者將公共討論的前提或目標設想為共同善。揚認為,這忽視了身份、文化、利益、社會地位或特權方面的差異,會導致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在社會不平等的環境下,支配性的群體可能將共同善或公共利益作為一種排斥的手段,弱勢群體或少數群體有可能被邊緣化;第二,在公共協商中凸顯共享價值或共享利益這類公共善,會限制某些可能的協商議程,使某些觀點無法表達出來;第三,在民主框架中,分歧和沖突是常態,在公共協商中過分強調共識的達成,有可能導致某些參與者難以公開表達他們的差異,而導致虛假的合作和共識。
“邏輯循環”是協商民主理論的一個致命缺陷,因為現實的民主政治并不是公正的。例如,我們的民主包含著各種結構性的不平等,人們在財富、社會權力和經濟權力、知識的獲取途徑、社會地位等方面存在廣泛的不平等,這種結構性的不平等助長了各種制度性的不公,使得在這些方面處于弱勢的人或群體長期處于被邊緣化或被排斥的狀態中。此外,貧困、家庭暴力、種族偏見等所引發的傷害,通常也會抑制公民的政治參與,而賦予另外一些公民以交往性的特權。在揚看來,在民主程序與這類結構性的不平等之間存在一種惡性循環:在存在著由財富與權力引起的結構性不平等的地方,形式上的民主程序有可能會強化結構性的不平等,因為權勢者能夠使那些擁有較少權力的人的聲音與議題邊緣化。
除了不正義的社會結構所造成的排斥以外,能力的不平等在制造政治排斥方面同樣較為普遍。例如,文盲、老年人、精神病患者、兒童、智障者、殘疾者等個體,由于智力、體力等方面的“能力貧困”,往往不能有效地參與協商。群體或團體同樣易于淪為“能力不平等”的承擔者,進而成為政治排斥的犧牲者。此外,團體或群體同樣可能淪為“能力貧困者”,例如,許多亞文化群體往往無能力將那些與自身文化模式相關的議題轉化為公共議題,或者,國家內的某些邊緣族群難以掌握主流文化群體的交流方式,進而無能力參與公共協商。
因此,文化等方面的因素同樣與政治排斥密切相關。揚區分了協商過程中的兩種排斥類型:外在排斥和內在排斥。外在排斥即指那些應該被包容進協商論壇中的人或群體被有意或無意地排斥在決策過程之外。由程序的形式不公、權力結構差異和社會結構差異、能力差異等因素所造成的排斥都屬于這類排斥。內在排斥則指,雖然公民能夠被包容在協商論壇和決策制定中,但由于某些公民的經驗或歷史與協商議題相距較遠,或者,由于某些公民的經驗或歷史與主導性群體的經驗相差極大,或者,由于某些公民的表達方式并不是“常規的”的風格,他們的主張難以得到平等對待。
揚尤為強調內在排斥的情況,歷史、文化等因素在制造政治排斥的過程中具有構成性的影響。這種內在排斥的承擔者往往落在少數民族、少數族群、土著族、移民群體和女性等弱勢群體或少數群體身上。這種排斥以多種方式呈現在公共協商中,首先,在以“多數規則”為主導性規則的民主機制中,諸如少數民族、土著族、少數族群等“天然的少數”,在民主過程中的“劣勢地位”往往是先在的,他們在民主過程中處于劣勢地位,并不是由于他們的偏好主張和相關理由是“不合理的”,而是由于他們的出身及“身份認同”這類特殊的事實。內在排斥的另外一種方式體現在一種被“固化了”的意識中,由于歷史、文化等原因,婦女、少數族群、土著族等群體在政治上的屈從地位已經滲入到多數人的心中,以至于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而且還有被永久化和內在化的危險。
與大部分協商民主論者強調“共識政治”不同,揚提出“差異政治”的主張。“差異政治”指下面一類社會運動:由于某些相關的文化或結構性社會地位的存在,某些團體長期處于受壓制或弱勢的地位,為了同那些輕視甚至貶低其團體成員的支配性模式相抗爭,弱勢團體從其團體角度出發,表達其對社會成員的獨特理解,在公共協商或公共政策中表達其各自的特殊境況。“差異政治”所引導的社會運動將階層、性別、種族、能力、性取向、民族起源、宗教文化等視為是民主交往中的資源,主張以促進正義為目標的公共協商應該重視由這些差異所導致的壓迫與不平等。“差異政治”所強調的政治包容,不是通過共同善的方式將所有人包括進來,而是對特定社會關系和不同社會視角的關注。
存在兩種理解“差異政治”的方式:一是將群體差異還原為某種“認同政治”,這種邏輯運用了本質主義的方式對不同的群體進行概念化,即認為,群體是通過一系列的本質屬性而被界定的,如通過生物學意義上特征、語言、民族起源、特殊節日等來界定一個群體;二是通過一種關系性的邏輯來理解群體差異,即通過結構性的社會差異來理解群體,這類差異可能會建立在由性別、族群或者宗教信仰所構成的文化差異的基礎上,但借助關系性的邏輯來理解差異群體的方式,特別強調權力、資源等社會結構對群體的影響。
通過強調身份認同的“認同政治”來理解群體差異,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困境:第一,借助本質屬性對不同的群體設定剛性的界限,低估了不同群體之間的流動性,并容易造成沖突和地方主義;第二,本質主義的方式試圖尋求某類成員共享的群體特征,并依此將這類群體界定出來,但是,很多人否認強加給他們的這類特征,比如有的女性拒絕以常見的女性特征來構建自己的身份認同;第三,許多人借助政治生活中各自群體的共同利益來界定群體身份,但是,生活在某一特定群體中的人在政治意識形態方面存在廣泛分歧,這決定了群體成員之間的利益也是彼此矛盾的;第四,本質主義的方式不僅否定了群體內部成員之間的差異,而且還否定了某類身份在不同群體之間的差異,例如,“男性”群體可能會由于不同的階級、種族、宗教信仰等而存在差異。
因此,在揚看來,應該將差異與認同相分離,在一種關系性的邏輯中理解群體差異。關系性的社會群體,指一種在文化形式、習性、特定需要或能力、權力或特權結構方面區別于他人的群體。無論是性別、種族、文化、信仰等生物或文化性的交往資源,還是權力、資源、能力等社會性的交往資源,都可被放在一種關系性的意義上來理解,而且最好被理解為一種結構性的關系。這些結構性的關系廣泛存在于民主交往的過程當中,并導致各種結構性的不平等。各種基本的社會結構存在于人們所處的社會位置當中,并決定著人們的機遇和生活機會。人們在階級、性別、能力、種族或社會等級等方面處于不同的社會位置,意味著他們可以獲得不同的地位、受教育機會、職業、政治權力或聲望等。以上因素都與自決或自我發展的權利息息相關,因此是正義和民主所關注的主題。
協商民主理論家所確認的那些規范論證,有可能會排斥感性或者情緒化的表達方式,造成直接的排斥。為了矯正協商實踐中存在的排斥現象,以及激發民主過程中的尊重與信任,揚提出了“交往民主”的模式,旨在拓展更為廣泛的政治溝通模式。揚提出了“問候”“修辭”“敘述”三種新型的民主溝通方式,以便補充或豐富以論證為主的民主協商模式。
通常表現為以恭敬、自我安慰、尊重與彬彬有禮等話語形式來參與公共討論,還包括握手、擁抱、聊家常等其它日常性的溝通姿態。在不同群體間的政治討論中,往往夾雜著抱怨、侮辱、蔑視等話語;沒有任何規則或者正式程序能夠保證人們在公共協商中尊重他人,并真正地聆聽他人的主張。在公共協商的過程中強調“問候”,旨在以多樣化的方式促進人們之間的彼此尊重和承認,推動公共協商的有序開展。以“問候”為載體的彼此承認,是包容性政治互動和民主溝通的起點。
修辭的肯定性運用指在民主商談的過程中運用情感、形象化的語言以及那些與眾不同的或者幽默有趣的表達方式。多數協商民主理論家將理性的論證方式作為民主溝通的合理形式,但這種規定帶有排斥性。包容性的協商過程應該允許協商主體運用不同的修辭方式,至少包含下面幾個方面:1.恐懼、希望、憤怒、快樂等帶有感情色彩的對話語調;2.明喻、暗喻、雙關語等修辭格;3.視覺傳媒、標語與橫幅、游行示威、各種符號等多樣化的表達方式;4.民主協商的參與者彼此尊重對方的設想、習慣用語和修辭方式。
指在民主商談過程中,運用講故事的表達方式。在公共討論中,不同的群體或個人具有不同的經驗或價值,彼此之間經常缺乏一些共同見解或共同基點,通過在民主溝通中加入敘述的表達方式,有利于增進不同群體或個人之間的理解。每個人或群體不僅對自己的生活和歷史具有某種解釋,而且對其他人的立場和態度具有某種解釋,傾聽者能夠從他人所講述的故事中了解其立場、行為和態度。此外,每個人或群體在民主商談過程中都可能帶有偏見、歧視、盲點或者陋俗,在政治溝通中加入敘述,每個人都有機會講述自己的經驗,進而接受他人的建議或質疑;同時,每個人也有機會學習其它社會情境中的特殊經驗,進而擴展自己對整個社會的理解。敘述使得公共協商中的相互理解變得更為容易。
除了強調多樣化的民主溝通方式,揚還探索了交往民主在制度上的實現形式,即以社會視角為基礎的群體代表制。“社會視角”存在于一系列的問題、經驗和設想之中。比如,在男權體制下,女性群體在社會中可能經受著某些共同的經歷和問題,因此,有必要建立以女性視角為基礎的群體代表制。類似的分析同樣適用于土著、少數群體、同性戀等各類群體。建立以社會視角為基礎的群體代表制,一個主要的考慮是避免某些群體或成員被支配性的群體或社會結構排斥在民主過程之外。
總之,主流協商民主理論由于過分強調“一致性”和“論證”,實際上沒有充分尊重多樣化的差異,進而容易造成政治排斥。揚所提出的交往民主,旨在探索一種更為包容性的民主模式,以彌補協商民主所存在一些理論缺陷和實踐缺陷。交往民主的邏輯起點不再是一致性的前提假設,而是現實世界中廣泛存在的不正義現象。交往民主旨在減少民主實踐中的政治排斥,尊重不同群體在文化、信仰、歷史等方面的差異,通過規定多樣化的民主溝通方式和政治代表制,揚所提出的交往民主也具備了具體的實踐形態。揚對協商民主的批評與超越,實際是對協商民主理論的補充,有助于豐富協商民主的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