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末至今,國外學界在認識中國和平崛起的過程中,主要以“動機·行為·影響”為分析模式,從新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建構主義等視角、理論、方法出發,展開了長達30年的激烈爭論,并在中國和平崛起相關實踐對既往爭論的證實與證偽中不斷反思,體現出明顯的兩階段性。
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和建構主義等西方政治思潮重構了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與視角,國際政治經濟研究領域在“動機·行為·影響”分析模型的基礎上,分化出三大研究學派,產生了新的研究熱點。
一直以來,國際社會都存在多種政治思潮的爭鋒與對峙,直到蘇聯解體、冷戰結束,“一超多強”歷史新紀元開啟,各國間“去意識形態”交往與合作才得以走向正軌。此時,國家安全方面的危機意識與和平發展的來之不易成為各國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新的歷史條件下,理想主義、保守主義、存在主義等思想流派的聲音逐漸弱化,國際社會轉向正視生存與發展的殘酷現實,力圖探究認識世界、改變世界的新突破口。以國際社會無政府的組織結構為背景,新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建構主義等西方政治思潮基于對傳統現實主義、自由主義、結構主義的修正與揚棄而活躍起來。其中,新現實主義以“霸權維穩”和“零和安全”理念為出發點,強調國家安全與“權力政治”的關系,認為國家間軍事實力對比是國際秩序的決定性變量;新自由制度主義強調經濟實力而非軍事實力是國家實力的根本,倡導以全球化和國際合作等方式加深各國的相互依賴程度以維護國際體系穩定與安全;建構主義認為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是各國的上層建筑造成的,強調文化、制度、觀念等因素對各國國際戰略和國家間關系的決定性影響,倡導通過建構國際社會共識性的規則、認同、理念來維護整體安全與發展。
過去,國外學界傾向于研究國家主體的具體實踐及其造成的現實影響,一定程度上缺乏能動性與預測性,日前,研究者逐漸意識到“重要的不是它做了什么,而是它為什么要這樣做,將帶來怎樣的影響”。由此,“動機·行為·影響”的分析模型先于學派劃分而產生。而新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建構主義的分離,就始于它們對決定國際主體行為的動機認知出現差異。自此,新現實主義從“生存”出發,新自由制度主義從“發展”出發,建構主義從“認同”出發,形成了國際政治經濟研究領域的新現實主義學派、新自由制度主義學派和建構主義學派。
然而,同樣的立論點并不總能對應同樣的結論,各學派內部在具體問題的看法上發生了分歧。例如,新現實主義學派在“一國崛起是否勢必稱霸”的問題上逐步分化出認為“修昔底德陷阱難以規避”的進攻性現實主義學派和認為“各國競相稱霸將促成各方威懾制衡”的防御性現實主義學派;新自由制度主義學派在“經濟依存是否必定帶來和平”的問題上逐步分化出認為“各國經濟依存有助于各國外交穩定”的肯定派和認為“新興國家勢必為改寫不公平國際規則而與既得利益國發生沖突”的否定派;建構主義學派由于過分看重規則、文化和理念的力量,導致對規則、文化、理念不夠明確的新興國家的認知較模糊,逐步分化出認為“新興國家國際戰略轉型方向與影響不可預測”的困頓派和認為“新興國家已接受并積極融入國際社會既定規則體系”的樂觀派。
不論是新現實主義學派、新自由制度主義學派還是建構主義學派,都認為國際體系的穩定性是國際社會整體安全的保障。因此,國外學界尤其關注可能挑戰或打破“一超多強”穩定結構的力量主體,即在全球化中崛起的新興國家。
而在眾多新興國家之中,中國又有其特殊魅力:在歷史文化和區域秩序方面,中國作為世界古文明的起源地之一,曾長期在亞太地區維持以朝貢制度為依托的“華夷秩序”;在意識形態與內外政策方面,作為冷戰結束后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國對內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對外與各國積極開展“去意識形態”的交往與合作,主動融入國際經濟體系;在地理位置與綜合實力方面,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天然具有發展制造業和作為世界市場的優勢,近幾年更憑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國際地位與周邊環境方面,中國作為聯合國五大創始會員國之一,其周邊環境的復雜性不僅表現在臺灣問題上,還表現在與多國的領土和海域爭端上。
由于多數國外學者在預測國際格局、分析國際關系時逐漸習慣從新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和建構主義等視角、理論和方法出發,因此他們也大多以此為基點研究中國。自此,國外學界涌現出一大批“中國通”和“知華派”學者,在眾多學派的交織與對峙中展開了長達30年的爭論與反思。
伴隨中國的國際戰略由“韜光養晦、有所作為”轉變為“奮發有為”,國外學者從各自學派的視角、理論和方法出發展開了長達30年的爭論。其中,第一階段的爭論帶有強烈的主觀臆測色彩,第二階段的爭論更偏重理性反思。
1. 第一階段的第一場爭論
第一場爭論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彼時中國奉行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對內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成為國際多邊貿易體系的一員。在這場新舊世紀之交的爭論中,國外學者圍繞“中國是否應該拋棄韜光養晦的國際戰略”,形成了三種主要觀點。
一是以比爾·格茨(Bill Gertz)為代表的學者持反對態度,認為中國政府不僅背叛對發展中國家的主權承諾,而且勢必挑戰美國霸權,國際社會尤其是美國當局不能低估中國威脅;二是以安·安娜諾斯特(Ann Anagnost)為代表的學者鼓勵中國開展積極外交,建構起符合自身實際的國際、國家、議題敘事,不應強迫自己吸收西方理念;三是以羅伯特·羅斯(Robert S. Ross)為代表的學者認為中國迫于美國亞太戰略而崛起,應繼續韜光養晦,捍衛國內核心利益。
這個時期,國外學界普遍將中國定位為致力于融入既有國際體系的新興力量,著重關注中國的經濟前景和國際戰略轉向。
2. 第一階段的第二場爭論
第二場爭論發生在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前后。這場爭論圍繞“中國崛起是否威脅西方各國發展”展開,參與學者形成兩方陣營。
一是以愛德華·斯坦菲爾德(Edward S. Steinfeld)為代表的學者否定了“中國威脅論”。他們認為,經濟方面,全球化規則、理念已全面滲透中國經濟和金融領域;政治方面,中國已呈現西化的政治傾向;國際角色方面,中國作為區域發展的參與者,將共享西方的價值、利益和形態。
二是以查爾斯·庫普坎(Charles A. Kupcha)為代表的學者認同“中國威脅論”。他們認為,經濟方面,中國遵循西方規則只因有利可圖,其國家資本主義形式的“病態自由主義”并非真正融入世界市場;政治方面,中國地緣政治野心膨脹,反抗西方民主政治滲透,必將破壞現有國際秩序;文化方面,中國民族文化意識逐漸覺醒,一旦崛起便會毫不猶豫地向世界展示其歷史文化和意識形態特色。
可以看出,這個時期國外學界主要從中國崛起的經濟影響出發,將中國看作現有國際秩序的潛在挑戰與威脅。
事實上,第一階段的爭論源頭在于“動機·行為·影響”分析模型中“行為”素材較少導致的“木桶效應”,即中國外交政策過于保守、國際定位不夠明晰和盡可能擱置爭議的做法,使國外學界只能根據經濟數據和刻板經驗臆測其戰略動機和影響。其次,不同學派對動機的臆測差異是引發爭論的主要原因。具體表現在:進攻性現實主義學派、新自由制度主義否定派集中力量鼓吹“中國威脅論”,認為中國崛起勢必破壞國際體系的穩定與安全;防御性現實主義學派、新自由制度主義肯定派、建構主義樂觀派認為中國正積極融入全球化規則與體系,逐步西化為既有國際秩序和制衡力量的一部分;建構主義困頓派則由于對中國的國際戰略理念、文化、歷史認知不足,陷入“不可知論”的迷潭。
1. 第二階段的第一場爭論
第一場爭論發生在中國國際戰略轉向“奮發有為”之初,彼時中國繼續和平崛起、倡導“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系。這場爭論圍繞“中國是否會在21世紀稱霸”和“中國經濟是否會走向崩潰”展開,是西方學者對“中國稱霸論”和“中國崩潰論”的集體反思,其間形成兩種不同觀點。
一是以喬納森·芬比(Jonathan Fenby)為代表的學者認為中國的稱霸能力受國內外諸多因素制約。于內,改革開放累積的社會與生態矛盾集中爆發,且其軍事實力不足以抗衡美國;于外,既有國際秩序和經濟體系已明顯制約中國未來發展,且其不結盟外交也束縛了其稱霸可能。
二是以安德魯·胡瑞(Andrew Hurrell)為代表的學者持相反意見。他們認為,在國際秩序方面,中國崛起并不等于西方衰落,而是意味著共享治理式的國際秩序興起,還需觀望中國“雙贏”策略是否有效實踐;在經濟發展方面,中國具有政策、資金、技術、內需等優勢,不會因過分依賴世界市場而走向崩潰;在國際角色方面,中國應在當前階段承擔起更多引領全球化的責任。
可以看出,這個時期國外學界從內外條件、共治理念等角度,嘗試反思中國內外發展境遇和國際責任,否定了中國在21世紀稱霸的現實基礎。
2. 第二階段的第二場爭論
第二場爭論發生在中國以“一帶一路”為突破點倡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之際。國外學界圍繞“這一戰略是否可行、是否將給世界帶來積極影響”展開爭論,形成兩方陣營。
一是以布蘭特利·沃馬克(Brantly Womack)為代表的學者持否定觀點,其論證方式偏重價值理性。他們認為,在文化方面,中國自古奉行“華夷秩序”,其“雙贏”理念太過理想,且其至今未能明確自己與世界的關系;在國際實務方面,其國際援助具有“新殖民主義”傾向;在國際秩序方面,人民幣國際化程度提升,舊有經貿與金融體系受到沖擊,大國博弈難以避免。
二是以巴斯·維維恩(Bath Vivienne)為代表的學者持肯定觀點,其論證方式偏重工具理性。他們認為,在區域發展方面,“一帶一路”試圖建立協調式單邊主義,保持經濟帶內經濟增量、區域安全和資源整合;在拓展趨勢方面,“一帶一路”早已超出了“經濟邊界”,有深入文化、社會交往的趨勢;在實踐性質方面,有學者通過實證分析發現中國正幫助非洲走上“去殖民化”的獨立自主發展道路。
可以看出,這個時期國外學界已不再囿于中國是否稱霸等既往爭論,而是在肯定中國大國地位的基礎上,通過分析中國國際戰略布局、實踐、成效,反思其動機、性質、影響和未來發展。
整體上看,國外學界結合不斷豐富的中國“行為”素材,遵循“動機·行為·影響”分析模型,在反思既往臆測中展開新的爭論,對中國大多抱有既期待又緊張的心理。此外,不同學派對中國和平崛起和國際戰略轉型的認知有了新的變化,具體表現為:防御性現實主義學派、新自由制度主義肯定派認可中國對國際社會安全與發展秩序的維護與責任;進攻性現實主義學派對中國國際戰略理念的可信度提出質疑、對區域沖突持消極態度;新自由制度主義否定派一方面肯定中國國際戰略的正面意義,另一方面擔憂中國將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全球化;建構主義學派在中國國際戰略理念的可行性上發生分歧,其中,困頓派認為中國的全球化理論建構及其角色定位仍然模糊。
30年來,國外學界對中國和平崛起之爭論與反思雖然存在誤解,但總體上看,卻為人們理性認識中國和平崛起、正確預判世界未來格局變化起到了積極作用。國外學者在“動機·行為·影響”分析模型、多樣化研究視角、綜合研究方法上體現出了自身特色。
首先,這場爭論與反思對于實現上述目的起到了積極作用:理論層面,這場爭論與反思逐步改變了國外學界對中國的刻板認知,使其盡可能理性看待新興發展力量的作用,并結合共贏、共建、共享理念推動國際關系理論革新,增強了其現實解釋力與回應性;實踐層面,多元研判中國等新興力量的未來發展,有助于各國拋棄過去單一的爭霸思維,而通過了解國外學界對“中國問題”的認知變化,中國等新興發展國家才能從側面豐富對國際關系復雜性的認知,并正視自身問題,及時把握國際局勢變化和他國政策轉向,展開適應性變革。
其次,這場爭論與反思也暴露了國外學派各自研究的不足:一是新自由制度主義否定派與進攻性現實主義學派困于“零和安全”的慣性思維,將新興發展力量妖魔化為西方秩序的挑戰者和破壞者,違背了人類社會文明發展與進步的歷史規律;二是新自由制度主義肯定派與防御性現實主義學派或片面強調中國的責任與重要性、忽視國際社會整體發展應是多國共同推動的事實,或放大中國的威脅性、呼吁各國合力限制中國的發展;三是建構主義學派過分強調已發生或存在的規則、歷史、理念,易陷入“不可知”的漩渦;四是極端宗教、國際組織、國際資本涌現,學者們卻仍將國家作為國際社會的行為主體,理論研究明顯滯后。
最后,這場爭論與反思對當代中國國際戰略理論與實踐具有啟發意義。一方面,深化國際戰略理論研究。內容上,深化對當前中國國際戰略環境、實踐經驗與發展規律的研究;警惕新現實主義、新自由制度主義和建構主義等多元化政治思潮的影響;積極、及時、有力回應國際社會對中國的誤解與爭議,并通過戰略實踐與實效增強回應的可信度;方法上,學習與借鑒“動機·行為·影響”分析模型,以多樣化研究視角、綜合研究方法展開實務層面的實證研究,增強理論的時代性、闡釋力與指導意義。另一方面,深化國際戰略問題與實踐研究。既要正視“求和平、謀發展、促合作、圖共贏已成為不可阻擋的時代潮流”,又要把握國際組織結構尚未發生根本改變、國際局勢越發復雜的現實;既要堅持走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推動國際社會攜手合作的和平發展道路,又要對有可能爆發的傳統與非傳統安全危機做好應急準備;既要堅決捍衛國家核心利益、妥善處理大國博弈與區域摩擦,又要勇于承擔聯合各國共同維護國際社會安全與穩定的責任;既要尊重與包容世界文明多樣性、認清政治思潮多元化的現狀與趨勢,又要在世界文明交往中兼收并蓄,在沖突爭議中尋求共識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