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階梯 許國華
天上飄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頭發(fā),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游。
啊!
燕子你說些什么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里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這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年輕人最喜歡的一首流行歌曲,曾經在國內風靡一時,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教我如何不想她》。
這是一首情歌,它跟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有關。這個愛情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劉半農,女主人公叫朱惠。
故事是從一座掩映在松竹之間、塵世之外的庵堂里開始的。
想來那應該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和風撲面,韶光傾瀉,年輕的劉半農跟著母親劉夫人去離家不遠處的庵堂進香。在庵堂里,劉夫人與朱夫人不期而遇。她們倆人因為共同信佛、經常到庵堂進香拜佛而相識并結為好友,感情甚篤。恰巧這天朱夫人也帶著兩個女兒來上香,兩個女兒都很漂亮,尤其是朱夫人的大女兒朱惠,人如其名,溫婉秀麗,蕙質蘭心,給劉半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一日在庵堂與朱惠的偶遇,不經意間攪動了青蔥少年劉半農的心,他開始惦記朱惠了,她的如花笑靨和迷人倩影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總想著要再見到她,以至于他總是找借口搶著陪母親去庵堂進香。
或許是天賜良緣,上天沒有辜負劉半農的苦心,他又再次見到了朱惠。后來無數次,都是劉半農陪著母親劉夫人去庵堂進香,朱惠陪著母親朱夫人來庵堂進香,兩個大人坐在一起聊家常,劉半農則和朱惠在庵堂里四處游玩,欣賞風景,暢談心事。一座世外庵堂隨緣做媒,牽起了兩個人之間的紅線。
俊秀少年神采飛揚,高談闊論,引得朱惠欽佩不已。他不知道,其實她是愛慕他的,在沒有見到他之前就已經愛上了他。劉朱兩家同住江陰之地,劉家少爺自小聰明過人,才華出眾,有“神童”之譽,十里八鄉(xiāng)無人不知,她對他仰慕已久,如今親眼見到他本人,她更加為他的滿腹才情所傾倒。
愛情就這樣悄悄降臨在兩個人身上了,兩顆心越來越靠近,兩個人的感情也日益深厚。
朱夫人自然是察覺到了女兒的心思,當得知劉半農尚無婚配,朱夫人遂主動向劉夫人提起,愿將長女許配。劉夫人見朱惠聰穎美麗,滿心歡喜,一口允諾。
朱惠比劉半農大3歲,盡管有“妻大三,抱金磚”的說法,但劉父對此還是介意。因此劉父以兩家“門不當戶不對”為由反對這門婚約。朱家又提出將次女許配劉家,劉家領情應允。
這一“棒打鴛鴦譜”的決定將劉半農和朱惠都打入了深淵。劉半農反抗無果,心情苦悶,雖然同時與兩姐妹相識,但他喜歡的卻是姐姐。朱惠整日在家以淚洗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都沒有再見過面。就在兩個人以為此生情緣已斷時,沒想到月老卻又將他們之間被剪斷的紅線重新連了起來。
訂婚后不久,朱惠的妹妹突然因病去世,兩家的婚約隨即中斷。過了一段時間后,或許是朱夫人深知女兒心思,又或許是她實在舍不得劉半農這個“準女婿”,于是她又再次提出要將大女兒朱惠許配給劉半農。為了妥當起見,朱夫人特地征求了劉半農的意見。這正是劉半農求之不得的,于是他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見兒子同意了,劉父也不好再說什么,于是兩家重新訂婚。
緣分太深斬不斷,兩個有情人又能在一起了,這是天意安排,是命中注定。
劉半農是新青年,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所以思想很開放,才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他與朱惠訂婚之后,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經常去她家看她,于是他一有空就往朱家跑。
有一次,朱惠慌慌張張地跨過門檻時,裙子下不小心露出了她裹足的紅繡鞋,劉半農見了頓生憐憫之情,心疼不已。他決心幫助朱惠擺脫纏足之苦。于是劉半農回家后問母親:“女子為什么要纏足?”
劉夫人回答:“女孩不纏足如何嫁得出去?”
劉半農聽后不以為然地說:“朱惠現在已經是屬于劉家的人了,用不著擔心嫁不出去,我不希望她纏足吃苦頭。”
朱惠聽說此事,十分欣喜,從內心感激劉半農。
劉半農十七歲時離開江陰去常州讀書。他走后家中只剩下年邁的父母和兩個年幼的弟弟,家中無人照應,于是朱惠便被迎回劉家當養(yǎng)媳婦,侍奉二老,照顧小叔。雖然還是未過門的媳婦,但朱惠毫無怨言,盡心盡力地料理家中事務,博得劉家上下一致好評。
1911年,劉母病危,依據當地的“沖喜”風俗,劉半農趕回家結婚,盡管“沖喜”未能挽救劉母的生命,也比較倉促,但朱惠從此成了劉半農一生中最忠實的伴侶。
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學校關閉了,劉半農只好跟著二叔去上海謀生。朱惠獨自操持家中事務,侍奉公公的起居,照顧小叔的日常,生活困難時,她還要從外面承接一些零活在家里做,以貼補開支。雖然日子很辛苦,但是一想到劉半農,她再苦也覺得甜。
因為朱惠身體虛弱,再加上家務繁重,朱惠曾兩度流產,引起劉父的極度不滿。他聽信卜卦先生的說法,認為兒媳“命中無子”,不能生育。于是,劉父強令劉半農休妻另娶,或以納妾的方式傳宗接代,甚至私自為劉半農物色好了納妾對象。劉半農早就下定決心,一生只鐘情于朱惠一人,對父親的建議堅決反對。
擔心朱惠在家里受委屈,劉半農就把她接到上海居住。那時候他在上海中華書局擔任編輯工作,有能力養(yǎng)活她,小夫妻在上海安家立業(yè),日子過得安寧又甜蜜。
1916年秋天,朱惠生下了女兒,劉半農初為人父,開心至極,他捧著女兒可愛的小臉蛋細細端詳,對朱惠說:“女兒真漂亮,像你。”他給女兒起名“小蕙”,寄托對女兒的美好期望——夫人賢惠,女兒蕙質。
1920年,劉半農帶著妻女登上日本海輪“賀茂丸”號去英國留學。其間,朱惠給了劉半農極大的精神支持,夫妻二人患難與共,恩愛有加。可是,面對賢惠的“她”,劉半農卻找不到合適的漢字。
原來,英語中的第三人稱,男用“he”,女用“she”,而當時漢語的第三人稱“他”卻無男女之分,通用于男女及一切事物。因此“she”翻譯成漢語,找不到對應的漢字,最初一般被譯作“他女”或“那女的”,顯得十分不協(xié)調;后來有人用“伊”來表示女性第三人稱,比如魯迅就經常使用“伊”字。
鑒于這種混亂,劉半農考慮再三,反復琢磨。一次,在寫夫人朱惠與女兒劉小蕙的名字時,在“惠”與“蕙”字上得到了啟發(fā),于是,在“他”的基礎上把偏旁改成“女”字旁,首創(chuàng)了“她”字,用來指代第三人稱女性,同時又創(chuàng)造了“它”作為非人第三人稱。他寫下《“她”的問題》一文,寄回國內發(fā)表。
在異國他鄉(xiāng),朱惠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孩子,又不辭勞苦地照顧全家的起居生活,劉半農深為感動,把對故鄉(xiāng)、祖國的眷戀之情和對妻子的愛戀之情融為一體,寫下了新詩《教我如何不想她》,并首次將“她”引入詩句。
詩中表達出的濃郁的愛戀之情,引起了千百萬讀者的共鳴。1926年,語言學家、音樂家趙元任將此詩譜成曲,一時傳唱大江南北,“她”字也隨之迅速推廣。
1934年6月,為完成《四聲新譜》《方音字典》和《中國方言地圖》的編寫,劉半農冒著酷暑深入綏遠、內蒙古一帶考察方言方音,不幸染病,同年7月14日在北京逝世,年僅44歲。他走得那么倉促,那么匆忙,甚至都沒來得及和他深愛的妻子與孩子告別。朱惠泣不成聲,哭成了淚人,幾度昏厥過去。
劉半農走后,朱惠含辛茹苦地將兒女撫養(yǎng)成人。他不在的日子里,她想他想得要緊,總是輕輕唱著他為她寫的那首情詩——《教我如何不想她》,他那么美好,她那么愛他,教她如何不想他?她好想他,空蕩蕩的房間,只少了一個他。
1947年,朱惠去世。兒女們按照她的遺愿將她葬在劉半農旁邊,生同衾,死同穴。她在和他離別13年后,終于與他重聚相守,從此他們兩個人再也不會分開。
當后世的人們自然而然地用著“她”這個字時,是否會想到那句流傳至今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否會記起劉半農的名字,還有他和朱惠的唯美愛情。沒有朱惠,便沒有劉半農,沒有劉半農,便不會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