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
自從人類與動物界分離,人類生命主體的遺傳基因不斷地在歷史時空中延續(xù),與之相對應的作為一種客體存在的人類文化在不同的區(qū)域中演化。人類的遺傳基因和文化基因都在傳承中復制,也在歷史演進的長河中發(fā)生不同程度的變異。壯族先民以及當今1600多萬壯族生命體是人類生命體的有機組成部分,作為壯族生命力外化成果的壯族文化的演化與傳承,同樣受制于壯族生命主體的衍生與發(fā)展。近幾年來,遺傳學和分子人類學領域的基因研究側重探討人類的起源以及各區(qū)域族群的遺傳距離,[1]對于生命遺傳基因和文化基因的相互關系以及響應機制未能給予足夠的重視。壯學界對于壯族文化教育和文化傳承的宏觀研究,取得了許多新進展,但是,尚未從壯族生命主體的遺傳基因和壯族文化基因的相互關聯的角度去探討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之間的彼此響應問題,因而很有必要審視壯族生命主體遺傳基因與壯族文化基因圖譜的演化歷程,從家庭文化熏沐與學校傳承壯族文化的微觀實踐過程,反思壯族文化以及壯族文化基因延續(xù)的有效路徑,通過推進兩者之間的彼此響應,激活壯族的文化創(chuàng)造活力。
人類生命主體的遺傳基因(Gene)以人類軀體作為核心的承載體,是遺傳學和分子人類學的最為基本的概念。而文化基因(Culture Gene)由牛津大學著名學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rd Dawkins)在1981年出版的《自私的基因》一書中率先提出。他認為,“文化的傳播有一點和遺傳相類似,即它能導致某種形式的進化,盡管從根本上說,這種傳播是有節(jié)制的。”[2]267-268文化基因與生物遺傳基因相對而言,是文化傳播或模仿單位。一切生命都通過復制實體的差別性生存而進化,基因是“我們星球上普遍存在的復制實體”[2]63。他借用希臘語“Mimeme”,縮短成“meme”,認為“meme”(中文譯為“覓母”,或“謎米”)與英文“memory”(記憶)和法文“(meme)”(同樣的)有關。“meme”可以從一個腦子轉到另一個腦子,像精子和卵子從一個個體轉向另一個個體,是一個有生命力的結構。道金斯的學生蘇珊·布萊克摩爾(Susan Blackmre)著重強調文化基因的復制功能,認為文化復制始終是一種建立在模仿基礎上的復制,這種復制對于人類文化具有重要影響;人既是生物基因的機器,也是文化基因的機器,而且只有這兩種復制共同存在才可以構成“完整的人”。[3]12在這里,布萊克摩爾已經將遺傳基因和文化基因并置,將兩者的“共存”當作人性完整的前提條件。因此,學術界普遍認為,生物基因是在生物體中遺傳,文化基因作為一種遺傳密碼則在人類文化傳承譜系中世代延續(xù),是寄寓在各種文化形態(tài)中的活躍因子,是決定人類文化系統(tǒng)傳承與變異的核心因子和基本要素。[4]文化基因模塑著特定文化的內在品性的生成以及外部特征,并且對文化演化路向和演化過程起到關鍵性的制衡作用。[5]
大量的考古學、人類學、民族學、遺傳學研究的成果表明,人類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不是憑空而降,而是經歷了漫長而充滿艱辛的起源和演化過程,來自大自然的災害、民族之間的戰(zhàn)爭、族際通婚、社會發(fā)展等因素,導致各民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在延續(xù)中傳承,在傳承中變異,這兩種基因的傳承都對各民族生命主體從遠古、中古、近古到近現代數千年代際傳承產生深遠的影響。
毋庸置疑,人類思維方式受到大腦結構的影響和制約,而不同民族的遺傳基因生成不同的腦結構,人類軀體的遺傳基因與文化基因的演化也有密切的關聯:“決定每一民族文化基因結構的始因并不在社會系統(tǒng)的內部,而在社會系統(tǒng)的外部,即民族的生理基礎和民族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正是自然環(huán)境和遺傳因子的差異,使得人類在發(fā)軔之初,面對大體相同的實踐活動卻采取了不同的態(tài)度和行為方式,引申出不同的認識方法和思維習慣,并進而形成了一些為本民族公認的觀點、觀念和理論模式”[6]。
相比較而言,人的生命基因以婚姻和家庭為核心載體,經過婚配而延續(xù),通過“香火”綿續(xù)而得以傳承。同時,任何民族主體都創(chuàng)造并傳承著各自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相應地形成作為生命本質力量外化成果的文化譜系。自成一體的文化譜系及其創(chuàng)造者如影隨形地在特定時空中演化,隱含在生命體中的遺傳基因和體現在文化客體中的遺傳密碼有某種對應關系。
文化基因可以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不同社會語境中傳播,不一定需要血緣關系方可傳承。人的生命體的壽命是有限的,而文化基因具有多樣性的載體和寄寓場所。民族生命主體理所當然是文化基因至關重要的寄生空間,但是,文化基因也可以在自然地理空間、人文社會空間、民俗傳統(tǒng)、文學藝術中獲得承載機會,若能理智地把握好這種機會,文化基因就有可能超越個體生命而穿越歷史時空,不斷煥發(fā)新生活力。正是:“生物基因屬于生物遺傳,而文化基因屬于非生物遺傳,而是要靠特定文化場域中的人、社會以及各種文化現象,比如文化場域中的器物、建筑、活動、節(jié)日、習俗等傳遞來傳承”[7]。
只是人類基因研究屬于遺傳學、分子人類學的領域,文化基因和文化傳承研究屬于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彼此之間缺乏深度的對話和交流。其實,人類生命主體是文化的創(chuàng)作者和傳承者,人類遺傳基因無疑對文化起源和發(fā)展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生命遺傳基因和文化基因的這種內在關聯性無疑對民族文化的傳承起到至關重要的決定性的作用。人類作為理性動物,可以站在人類文化演化史的高度,審視特定區(qū)域族群文化演進的來龍去脈,“覺知”民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的傳承譜系,盡可能實現主體生命基因和客體文化基因的同在、共生、互動與交融。這種觀點的理論基礎已經有學者做了清晰的論述:人類文化是人性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文化性和生物性共同組成了人性。人類的基因圖譜(生物基因圖譜)是表示人類體質因素的圖譜,但那不是人的完整表達。因為如果不能同時體現文化性和生物性,人是不完全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的文化基因應該是存在的,這也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所在。[8]
因此,唯有推動雙重基因彼此之間的“響應”,讓特定民族生命主體理解并把握本民族的文化脈絡和文化基因,方可順應文化演進的潮流,延續(xù)本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活力,實現民族發(fā)展、文化繁榮的雙重目的。反之,如果生命基因和基因之間相互脫節(jié)甚至相互排斥,就會導致民族主體和文化傳承“失聯”的困局,數典忘祖的現象將屢見不鮮,民族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未能帶來相應的民族文化的繁榮。對于華人文化圈而言,“外黃內白”的“雙面人”將越來越多。
壯族的生命遺傳基因(gene)與壯族文化基因(meme)如影隨形地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延續(xù),壯族的文化基因與壯族的物質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相融相生。源自遠古,直至當今依然在壯族地區(qū)廣泛存在的壯族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是壯族文化基因重要載體。
分子人類學的研究成果表明,壯族生命主體源自遠古,源于先秦時期生活的中國東南部半月形地帶的百越族群。百越系統(tǒng)的遺傳基因被發(fā)現與中國的其他系統(tǒng)差異很大,而與南島語系民族(馬來系統(tǒng))特別是閩南語族群體相當接近。李輝認為,百越民族系統(tǒng)遺傳結構有三個特點:1.百越有單起源的遺傳學跡象,可能大約三、四萬年前發(fā)源于廣東一帶,而后慢慢擴散開來;2.百越二分為以浙江為中心的東越和以版納為中心的西越;3.百越群體在發(fā)展過程中曾經由廣東向東北、西北、西南三個方向遷徙。[9]陳晶的相關研究成果表明:壯族是典型的東亞南方人群,與東南亞的泰老族群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東亞人群的遺傳結構研究中地位非常特殊。[10]潘尚領、劉承武等人的研究成果表明:壯、傣及東南亞人群D環(huán)的變化類型都很相似,壯族與布依族有著極其相近的生物學關系,這些發(fā)現為研究壯族的起源、遷徙及其與周圍民族的融合提供了重要的遺傳學依據。[11]
在考古學和歷史學界,學者們通常認為,廣西柳江通天巖“柳江人”、來賓“麒麟山人”、桂林“寶積巖人”和“甑皮巖人”、柳州“白蓮洞人”等遠古人類和壯族先民具有承繼關系。距今大約五萬年前的“柳江人”,其大腦容量約1300毫升,接近現代人的大腦容量,其體質特征和大腦已經進化到較高的層次,身體構造較為接近現代人,由于手的進化和直立行走的結果,其大腦的結構日趨完善。歷史演進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嶺南地區(qū)壯族先民的生命主體被稱為蒼梧、西甌、駱越等族群。秦漢至唐宋時期,壯族先民在《后漢書·南蠻傳》《廣州記》《南州異物志》等古籍被稱為“烏滸”“俚”“僚”。“俚”是古越語的尾音,“僚”似由“駱”轉音而來,他們是中古時期嶺南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壯族生命主體和生命基因的賡延,既有來自大自然不可抗拒的災難事件,也有來自壯族各土司管轄區(qū)之間的紛爭、統(tǒng)治階級的壓榨以及民眾連綿不斷的起義。自唐以降,壯族人民反抗中原王朝和土司制度殘酷統(tǒng)治的農民戰(zhàn)爭此伏彼起,綿延不斷。在戰(zhàn)亂此起彼伏的歲月,壯族地區(qū)常常十室九空,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元明清時期,壯族地區(qū)的“僮”“俍”等族群逐步登上歷史舞臺。俍兵以英勇善戰(zhàn)著稱,瓦氏夫人曾率六千八百多名俍兵奔赴東南沿海,抗擊倭寇,屢建奇功。清朝中晚期的戰(zhàn)亂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國內戰(zhàn)爭以及日本侵略軍的野蠻燒殺和擄掠,中國面臨國破家亡的危境,壯族人民也面臨嚴峻的生存危機。但是,壯族生命主體遺傳譜系在嚴酷的挑戰(zhàn)中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而成為中國僅次于漢族的第二大民族,有1600多萬生命主體作為壯族文化的傳承者和創(chuàng)造者,壯族文化的延續(xù)方可擁有根本的保障。
歷史進入21世紀,在經濟全球化和城鎮(zhèn)化不斷加快的進程中,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不斷加快,壯族生命主體的棲居空間不再局限在傳統(tǒng)的村落社區(qū),而走向廣闊的天地,影響壯族生命基因代際傳承的因素日趨復雜化。壯族通婚范圍的擴大,壯族與其他民族通婚的情況越來越多,亦將引起壯族遺傳基因的新變化。
文化基因通常以特定的文化作為承載的客體,這種載體具有某種符號和象征的意義。壯族以水稻種植作為主要的生計模式,稻作文明以及相關的文化習俗,造就了壯族文化基因譜系,滋養(yǎng)了壯族人對土地的親情,對大自然的敬畏,塑造了壯族人民的人生觀、道德觀、價值觀、天人觀和宇宙觀,壯族地區(qū)的社王、蛙神、牛圖騰、守田神、水神的崇拜,即為稻作文化基因圖譜的文化表征。
概而言之,壯族文化基因及其文化表征主要由以下幾個方面構成:基于水稻培育和種植基礎上形成的代代相傳的“那”文化以及“五色糯飯”,是壯族飲食文化的符號和象征;基于詩性智慧而生成的創(chuàng)世史詩《布洛陀》、創(chuàng)世女神姆六甲、民間長詩《嘹歌》、劉三姐民歌、壯族說理長詩《歡傳揚》、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jié)、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以及民歌網站中的對歌,是壯族詩性基因外化的結晶;基于原生宗教信仰基礎上形成的神性基因在壯族的自然崇拜、圖騰信仰、祖先崇拜、盤古信仰和布洛陀人文始祖信仰等民俗傳統(tǒng)中以不同的方式顯現;基于高超智能水平和工藝技術而制作的花山巖畫業(yè)已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其圖案符號作為一種文化基因,廣泛出現在繪畫、服飾、手工藝品之中,而銅鼓、壯錦等文化特質,至今仍然作為壯民族生命創(chuàng)造活力外化的成果,成為壯族文化基因的象征,也是壯族人民對中華文化基因寶庫的獨特奉獻。
總覽上述眾多的壯族文化基因及其呈現的文化表征,隱含在壯族歌詠文化及其傳承譜系和傳承空間當中的詩性基因是壯族文化基因的杰出代表。詩性基因是文化基因的有機組成部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詩性基因是富有審美特質的文化精髓,隱含在詩性文化譜系當中的詩情、詩興、詩韻、詩境、意象、想象、情趣、隱喻、節(jié)奏等,詩性基因借助比興、象征、隱喻等手法,表達內心的情感,其目的是由悅耳悅目,經過悅心悅意而達到悅神悅志的境界。
從歷史源流的久遠度審視,在公元前528年,壯族先民與楚國令尹鄂君子皙相會,越人吟唱《越人歌》,經由劉向在《說苑》中記載而流傳至今,讓人們確知至少在2500多年前,壯族的歌詠傳統(tǒng)和詩性基因業(yè)已相當成熟,由《越人歌》,到《嘹歌》、彩調《劉三姐》和水上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構成了綿延數千年的壯族詩性傳統(tǒng)和詩性基因的傳承譜系,直至21世紀,歌詠文化在壯族人民的心目中始終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傳統(tǒng)社會中的壯族人心之所向,情之所系,盡在以歌代言,以歌為樂,將才情傾注對歌場上,實現自我的價值,造就了聞名海內外的歌詠文化,使廣西成為名副其實的“歌海”。
從影響的廣泛程度看,壯族的詩性文化和詩性基因也是首屈一指的。浩如煙海的壯族民歌從本質上說是“以歌代言”文化傳統(tǒng)的外在表現,壯族歌者往往有感而發(fā)、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在各種文化語境中演唱相應的民歌:在儀式場合唱儀式歌;在山野間唱情歌;在表演舞臺上按照組織者和主持者的意愿表演相應的內容。隨著全球化、都市化、網絡信息化進程的加快,壯族民歌既在山野間傳唱,也有更多的機會到都市中表演;既在人生儀式的私人性場合演唱,也到公共性旅游空間展演;既到山歌擂臺競技,也在網絡虛擬空間中對唱。
壯族歌圩起源于人們在特定地理空間中的祭祀神靈、對歌娛樂以及交友訴情。壯族人一生都在“歌海”中生活。人們開心時唱歌,不開心時也可以通過唱歌發(fā)泄郁悶,放松心情。正是詩性文化廣闊的傳承空間,造就了壯族詩性文化廣泛的影響力。
壯族詩性基因的衍生和傳承原本依賴于“倚歌擇配”的傳統(tǒng)習俗,依賴于歌圩場傳唱的初會歌、問名歌、初探歌、贊美歌、初戀歌、深交歌、定情歌、盟誓歌以及送別歌等等,而在傳統(tǒng)的歌圩習俗衰落之后,民歌演唱習俗和詩性基因的延續(xù)更多依賴于政府機關和旅游部門的支持。政府部門為了弘揚民族文化,發(fā)展旅游業(yè),豐富群眾文化生活,擴大地方知名度,常常通過“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方式,促進民歌文化交流,舉辦各種形式的“民歌藝術節(jié)”。譬如,“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jié)”連續(xù)舉辦十多年,在國內外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黑衣壯民歌”“壯族嘹歌”“龍州天琴”“馬山三聲部民歌”等壯族文化杰作借助民歌節(jié)為世人所知曉,為壯族詩性傳統(tǒng)和詩性基因的延續(xù)創(chuàng)造了新的契機。
盡管文化基因比生命遺傳基因的延續(xù)具有超越特定時空的優(yōu)勢,但是,并不意味著文化基因沒有發(fā)生變異甚至斷裂的可能。或者說,文化基因同樣會隨著時空語境的變遷而發(fā)生某種程度的變異,也有可能因為生命基因傳承譜系的斷裂而銷聲匿跡。譬如,在現實生活中,不乏“人去歌歇”“人去藝絕”的現象。另一方面,文化基因既可以與生命遺傳譜系融為一體,也可以脫離生命體在物質性的客體中獲得寄寓空間,像花山巖畫、壯族銅鼓、民歌藝術、壯錦等文化特質,并不因為壯族生命體的代際更替而失去存在的載體。這是因為作為生命創(chuàng)造力外化的智慧結晶,由于蘊含珍貴的文化價值和審美意蘊而得到世人的珍惜和愛護,由此獲得新的存在載體和傳承空間。
對于壯族詩性傳統(tǒng)的延續(xù)而言,至為關鍵的是精心培育以“想象”“愉悅”“節(jié)奏”“隱喻”為核心的詩性文化基因,借助這些詩性基因傳達情感,提升聽覺感知能力,通過觀察世間萬物,養(yǎng)成視覺感受,提升人們對節(jié)奏和韻律的把握及其表現能力。當人們能夠敏銳地感知韻律和節(jié)奏之時,也就是詩性基因得以延續(xù)之日。然而,社會文化語境的遷移,自然而然引起詩性基因的變易,現代人的生命節(jié)奏與自然運行的節(jié)奏不再像傳統(tǒng)農耕社會那樣協調,人們再也不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星移斗轉、四季輪回所體現的大自然的內在韻律,已經外在于普通民眾的生命節(jié)律,人們對于源自大自然花草林木的象征和隱喻,逐步感到陌生,難以自然而然地成為人們表達情感的文化手段。
文化基因的延續(xù)還有賴于家族文化、社會習俗和教育體系的支撐,受到以生物基因為基礎的遺傳機制的制約,也受到外部環(huán)境與群體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文化基因凝結著生命基因的烙印,是隱藏在人類精神活動的“集體無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來源于民族歷史積淀,并先天存在于民族生命的遺傳譜系當中,是一種本源性的“歷史記憶”或“文化意象”。譬如,壯族地區(qū)雨水豐沛,水稻的種植有賴于水的灌溉,壯族先民認為,青蛙鳴叫與降雨有某種關聯,借助神話想象,將青蛙當作天上管控雨水的雷王的使者,崇拜蛙神成為壯族的重要文化基因,而蛙神作為一種“文化遺傳密碼”,在花山巖畫、壯族銅鼓以及一年一度的“螞節(jié)”中反復呈現。只是“蛙神意象”在不同場域的呈現,既是這一文化基因的延續(xù),也因為這種超越時空延續(xù)而致使“蛙神意象”文化基因譜系存在變異或者斷裂的可能性。換言之,分布在廣西南部的寧明縣境內的明江沿岸和龍州、崇左、扶綏等縣左江兩岸綿延數百里峭壁上的壯族巖畫,制作于戰(zhàn)國至秦漢時代,創(chuàng)作者是聚居在左江流域的壯族先民駱越人。駱越人遷離明江流域,有可能帶走了蛙神崇拜習俗,而由他處移居明江流域的族群不見得自然而然地延續(xù)祭祀蛙神的文化傳統(tǒng),由此造成該地區(qū)祭蛙習俗失傳以及蛙神崇拜文化基因的斷裂。作為壯族重要文化象征的壯族銅鼓、干欄建筑、壯錦、民歌傳統(tǒng)的文化基因譜系,也同樣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在延續(xù)中變異、在變異中斷裂的情形。
壯族生命主體與壯族社會文化的相互作用,推動著壯族社會歷史的演進。對于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的相互響應和彼此交融而言,壯族生命主體和作為客體存在的壯族文化存在復雜的關系,在不同的歷史時空和不同的壯族家族、宗族以及區(qū)域族群等亞群體中,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的對應方式、共生形態(tài)、分離距離和響應模式呈現千差萬別的形態(tài),或主客分離,或主客合一,相互響應,彼此共生。眾所周知,廣西素有“歌海”的美譽,在傳統(tǒng)社會中與壯族生命融為一體的文化事象首推壯族的民歌習俗,而壯族的詩性文化基因也廣泛隱含在浩如煙海的民歌之中,然而,由于社會歷史的變遷和外來文化的沖擊,傳統(tǒng)壯族人生命體中能歌善唱的天賦并不見得自然而然地代代相傳,甚至出現了詩性文化基因傳承譜系斷裂的情形,許多年輕壯族人對民歌的節(jié)奏、韻律、詩意和詩境所蘊含的審美意韻,缺乏天然的敏銳感知能力。壯族的神圣性文化基因主要包括作為花神、花王、生育女神的姆六甲;作為創(chuàng)世男神和人文始祖的布洛陀;作為英雄神的布伯、作為民族守護神的莫一大王,等等。這些神性基因雖然以不同的存在形式在特定的空間得到傳承,但是,現代文化對傳統(tǒng)習俗的解構,也在很大程度上致使新一代壯族人未能在壯族信仰傳統(tǒng)和神性基因中獲得精神的寄托和心靈的歸依。
當然,我們沒有必要也不應苛求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存在完全統(tǒng)一的對應關系,但應該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盡可能地推進壯族生命主體的遺傳基因和文化基因的深度交融。壯族文化傳承者應當通過尋找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的遺傳密碼,優(yōu)化兩種基因的演化譜系,維護雙重基因復制和衍生過程的安全,力避優(yōu)質基因受到侵蝕,在更深的層面上,激活兩種基因的互動機制,在彼此“響應”的過程中實現雙方的和諧共生。
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彼此響應和共生的前提是喚醒對壯族文化的自覺意識,基礎是壯族生命主體對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的認知。對于壯族生命遺傳基因的認知,依托于遺傳學和分子人類學的研究,在這一領域已經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12]對于壯族文化基因的認知則需要審視壯族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和現狀,從中提升出隱含在壯族文化演進歷程中相對穩(wěn)定而對壯族文化變遷方向和形態(tài)特征起到決定作用的文化密碼。因此,有必要通過學校教育、社會傳習、文化普及、旅游體驗等多種路徑,推動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彼此響應,讓壯族生命主體領悟壯族文化基因和文化象征符號的深層意蘊,在參與壯族民俗活動以及傳習壯族文化的過程中,生成與壯族身份相契合的文化認知圖式和歷史記憶,由此成為“身體”與“心魂”彼此響應、相互交融而協調統(tǒng)一的壯族“文化全人”。
壯族文化基因的延續(xù)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涉及壯族社會文化的諸多層面。壯族文化基因在宏觀層面的傳承立足于壯族社會整體,而微觀層面的傳承通常在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具體路徑中展開。壯族小孩從呱呱墜地開始,還在襁褓中就有機會在壯族文化的熏沐中成長。因此,有必要引導壯族家長在壯族兒童的文化習得過程中樹立壯族文化的主體意識,在潛移默化中形成具有壯族特色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逐漸形成對壯族文化的認同感。同時,壯族學校要積極推動民族文化進入校園,開發(fā)壯族鄉(xiāng)土課程,編寫壯族鄉(xiāng)土教材,組織學生在課外活動中體驗壯族文化,讓壯族青少年在微觀實踐中直接感知壯族文化,延續(xù)壯族文化基因,建構壯族文化認知和傳承體系。
首先,在家庭教育過程中強化壯族文化基因的熏沐與傳習。
家庭是孕育生命和文化的搖籃。人類通過締結婚姻和組建家庭而延續(xù)生命,家庭在孕育和傳承生命基因的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人們對本民族的文化認知主要從家庭日常生活、從幼兒的語言訓導中習得。家庭教育具有經常性、廣泛性、真切性和潛移默化的特點,壯族青少年的思想意識、禮儀規(guī)范、道德品質、行為習慣等方面的文化養(yǎng)成,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家庭文化熏陶的深刻影響,人們的認知結構和文化品性,也深深地打上了家庭教育的烙印。因此,壯族家庭教育是有效保存壯族文化基因核心路徑之一,壯族文化基因的傳承應以微觀的家庭教育和兒童文化認知教育為起點,使壯族子弟在自家的特定文化語境中耳濡目染,自覺或不自覺地習得本民族的語言、生活習俗和思維方式,從童年開始生成本民族的文化記憶,對本民族文化萌生崇敬之心,待到成年之后,自覺地珍惜并傳承本民族文化,以強大的民族生命內驅力,承擔起傳承壯族文化的歷史使命。
壯族家長的文化自覺是實現壯族文化熏陶的前提,壯族家族中的長輩們要以傳承壯族文化為己任,自覺地在日常生活中的諸多微觀層面,為壯族文化基因的傳承創(chuàng)造良好的環(huán)境。
民族語言是文化基因的重要載體,文化基因的延續(xù)也有賴于母語的傳承。壯族有自己的語言,壯族家庭對幼兒語言的傳授主要是用本地流通的口語教授親屬稱謂、物品名稱、講故事和唱兒歌等內容。
在傳統(tǒng)社會中,壯族家庭教育同民歌語言的習得密切相關,壯族民歌文化基因傳承的理想模式是:讓壯族兒童從四五歲開始就學唱歌,鼓勵父親教兒子,母親教女兒,形成幼年學歌、青年唱歌、老年教歌的“傳、幫、帶”的傳統(tǒng)習俗。父母根據兒女的年齡特征,教唱適合他們心理特征的歌。讓壯族子女在傳歌中知曉本民族的歷史文化知識,自覺地傳承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詩性文化傳統(tǒng)。
此外,家庭祭祀、家規(guī)家訓、治家格言也是文化基因的有機組成部分。壯族家長每逢過節(jié)往往舉行相應的祭祀儀式,從中隱含著對祖先和圣靈的崇敬,讓孩子積極參與祭祀儀式,讓孩子閱讀家譜,遵從家訓家規(guī),使之在行為習慣養(yǎng)成的過程中滲入壯族文化元素,有助于強化壯族少年兒童對本民族文化的感知能力、記憶能力和表達能力,進而自覺地賡續(xù)壯族文化基因。
其次,將壯族文化基因移植到校園環(huán)境建設中。
在漫長的壯族教育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壯族教育的主體是針對壯族學生的漢族文化和現代文化教育,壯族自身的民族文化在學校教育體系中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改革開放以來,壯族教育管理部門已經意識到保護和傳承壯族文化是壯族子孫義不容辭的使命,而學校作為壯族文化保護與傳承的重要機構,有責任和義務對壯族文化基因實施有效的保育措施,促進壯族主客體雙重基因的交融,實現“民族發(fā)展”與“文化繁榮”的雙重目的。
文化基因移植就是在原有基因載體上,重新植入新類型的基因,激發(fā)文化基因載體的新生活力,強化文化基因新的功能,使文化基因得以重生,并在新的載體上得到延續(xù)和傳承。譬如,將富有壯族特色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融入校園環(huán)境建設之中,營造具有濃郁壯族特色的校園環(huán)境,展示豐富多彩的壯族生活場景。廣西許多民族學校將壯族銅鼓、干欄建筑、花山巖畫、壯族服飾等文化符號刻寫在學校的墻壁和走廊;或者繪制壯族人拋繡球、板鞋行走、跳竹竿、對山歌、跳“螞舞”等壯族文化活動和場面;或者采用辦墻報的形式,用壯文介紹壯族“三月三”歌圩、壯族民歌、師公舞、壯族禮儀、壯族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等方面的民風民俗;或者開設壯族民俗文化的陳列室,擺放具有壯族特色的物品和工具,有紡織區(qū)、農耕區(qū)、飲食區(qū)、建房區(qū)、民族體育器材區(qū)等,構建壯族社會生活的真實圖景,讓師生從中領悟壯族生產活動以及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文化形態(tài);或者建立壯族文化體驗基地,將石磨、水車、石舂、石絞、榨花生油的磨盤、制作席子的工具等農具放在一起,讓老師和學生在這里體驗壯族先民的勞作生活,感受祖輩們的艱辛,激發(fā)他們對本民族文化的熱愛和敬仰之情,這將對壯族文化基因的保存和延續(xù)起到積極的作用。
第三,在鄉(xiāng)土課程開發(fā)與課外活動之中保育壯族文化基因。
遺傳學領域的基因保育是通過人工的操作,守護、保存基因組織,使之獲得新的機能和活力。相應地,壯族的文化基因也應通過人為的、有意識的組建,達到保育的目的。壯族語言是壯族文化基因的核心存在載體,將之融入壯族地區(qū)的鄉(xiāng)土教材編寫和鄉(xiāng)土課程開發(fā)當中,有助于壯族語言獲得新的載體。壯語的聲母、韻母和聲調、壯族民間故事、民歌民謠、民俗風情、歷史掌故等等,都可以成為鄉(xiāng)土教材的編寫和課堂教學的有機組成部分,以此豐富學生的壯族文化知識,增強學生對民族文化的認同感,通過大量的壯族文化知識積累,促使壯族文化基因代代相傳。
壯族文化基因還可以通過豐富多彩的課外活動進行傳承。根據筆者調查所見,廣西武鳴縣慶樂小學的教師和學生積極將壯族文化基因和文化習俗移植到課外活動當中,組建富有壯族特色的“勒慶樂”藝術團,聘請民間藝術人士創(chuàng)作、教唱壯族原生態(tài)山歌。該藝術團的山歌代表作《讓壯鄉(xiāng)兒女走向世界》《贊慶樂》《太陽爬上山》《口口酒都甜》、壯族舞蹈《情滿五色糯米飯》《送客歌》等節(jié)目在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jié)、廣西區(qū)標準壯語才藝表演、中國壯鄉(xiāng)武鳴“三月三”文藝匯演等大型社會活動中廣受贊譽。該校學生和教師分別參加的全區(qū)壯語演講大賽、講壯語故事比賽、全區(qū)壯漢雙語教師說課比賽等,均取得了優(yōu)異的成績。
第四,壯族主客體雙重基因的激活與多民族文化基因共生。
壯族主客體基因共生是指壯族生命主體基因和作為客體的文化基因以某種和諧共存的形式存在于同一結構之中,彼此之間相互依存,壯族人不僅擁有本民族的身份,也擁有作為民族心魂的價值觀念和精神信仰。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內涵、不同類型的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的承載主體和表現形態(tài)會有明顯差異,但隱含在壯族生命主體和文化客體中的各種基因則是相對穩(wěn)定地保持壯族的本真性。正如劉魁立先生所說:“本真性的概念是在承認文化在變化的同時,保證文化的變化保持在一個同質限度之內……關注事物本真性正是將保護和發(fā)展這樣兩個似乎對立,但卻完全統(tǒng)一的概念,結合在一起達成辯證的統(tǒng)一。”[13]
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可以在壯族內部各支系之間“共生”也可以同其他民族“共生”,在相互比照、相互理解和包容中,使文化基因鏈不斷地推陳出新。譬如,位于桂西多民族聚居區(qū)的隆林中學,壯、漢、苗、瑤等民族學生互教互學,在一年一度的文化藝術節(jié)中同臺獻藝,體現了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文化共生理念。
毋庸諱言,從整個壯族主客體共生的微觀場域的實踐情況看,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壯族文化基因和其他民族文化基因的協同共生還面臨很多難題,壯族教育的管理機構還未從壯族生命基因和文化基因雙重響應的理論高度,推動壯族文化教育事業(yè)的深化發(fā)展,壯族教育的師資隊伍建設還有待加強,校本課程開發(fā)和師資培訓機制還有待完善,尤其需要系統(tǒng)完善教師的多元文化知識,將費孝通先生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14]和滕星教授提出的“多元文化整合教育理論”[15]作為實施民族文化進校園的理論基礎,讓學生了解中國各民族從多元起源邁向一體化的進程,自覺地參與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將各民族文化傳承融入中華民族文化基因延續(xù)的整體譜系之中。
身為壯族人,身體里流淌著壯族的血脈,傳襲著先祖的生命基因,理應懷“壯心”,立“壯志”,真切感知壯族文化脈搏的律動,自覺守護民族文化根脈,不能空有壯族的軀體而沒有壯族的心魂。在壯族文化傳承面臨諸多困境的時代背景下,民族學校教師和學生以民族文化進校園為契機,通過認知民族文化的杰作,習得符合民族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推動壯族生命遺傳基因和文化基因的彼此響應、相互交融,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壯族生命基因與文化基因的主客響應、主客共生,這是實現壯族民族發(fā)展與文化繁榮的有效路徑之一,也是激活壯族的文化創(chuàng)造活力的必然選擇。
參考文獻:
[1]滕少康,汪萍等.廣西黑衣壯人群3個STR基因座遺傳多態(tài)性[J].廣西醫(yī)科大學學報,2007(24).
[2][英]Dawkins.R.自私的基因[M].盧允中,張岱云,譯,科學出版社,1981.
[3][英]蘇珊·布萊克摩爾.謎米機器——文化之社會傳遞過程的“基因學”[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4]王東.中華文明的文化基因與現代傳承[J].河北學刊,2003(5).
[5]趙鶴齡,王軍,袁中金,馬濤.文化基因的譜系圖構建與傳承路徑——以古滇國文化基因為例[J].現代城市研究,2014(5).
[6]孫杰遠.少數民族學生國家認同的文化基因與教育場域[J].教育研究,2013(12).
[7]劉長林.宇宙基因·社會基因·文化基因[J].哲學動態(tài),1988(11).
[8]吳秋林.文化基因新論:文化人類學的一種可能表達路徑[J].民族研究,2013(6).
[9]李輝.百越遺傳結構的一元二分現象[J].廣西民族研究,2002(4).
[10]陳晶.廣西壯族內部遺傳結構及線粒體DNA單位群與巴馬長壽的關聯[D].廣西醫(yī)科大學.2006.
[11]潘尚領,劉承武,龍桂芳等.廣西壯族HLA-DRB1基因的多態(tài)性及其與主要周邊民族的比較[J].中華微生物學和免疫學雜志,2005(1).
[12]于亮,黃小琴等.中國四個少數民族九個Y-STR位點基因和單倍型研究[J].中華醫(yī)學遺傳學雜志,2005(6).
[13]劉魁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共享性、本真性與人類文化多樣性發(fā)展[C]//馬文輝,陳理主編.民間文學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14]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4).
[15]滕星.多元文化整合教育理論與基礎教育課程改革[J].中國教育學刊,2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