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QDK全媒體記者 許幼飛
清晨,太陽還沒爬上古城墻頭,打魚的罾子已經在江底潛伏良久。
每當有大的收獲,漁民們就會擺出一撮鹽花生、一碟松花皮蛋、一壺燒酒,慰藉早起的辛勞,慶祝豐收的喜悅。
古往今來,這樣的情景,已經在永川區松溉古鎮上演了不知多少年。
追溯古鎮的歷史,據傳已有千年之久,但始建時間無從考證??煽贾帲钤缫娪谒筛扔窕视^內的《知縣徐先登德政碑文》一文。其間記載,明朝萬歷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縣治曾移此。由此可知,當時松溉已有場鎮,且頗具規模,堪作縣治。
“一品古鎮,十里老街,百年風云,千載文脈,萬里長江”——也許身上本就流淌著思家的血液,也許心中本就向往一處寧靜淡雅的綠地,在六月一個晴朗的日子里,我獨自回到故鄉松溉,在時光的腳步聲中,與古鎮進行一場心靈的對話。
當我踱步進入古鎮時,周遭突然安靜下來。
灰墻青瓦、飛檐斗拱、木樓紅燈,齊齊躍入眼簾。青石板街道曲折延伸,看不到盡頭。
沿巷前行,道旁木結構民居林立,透出濃郁的明清巴渝風韻。
不少民居門前,居民們自種的花草果木在瓦缽和破瓷盆里長勢喜人;屋檐下晾曬的衣物床單,隨著清風微微擺動,為古鎮平添了一分簡單愜意。
臨近中午,大多數屋子大門輕掩,只有幾家開著門;店鋪很少,并沒摻雜過多的商業氣息。
老人們坐在家門前,有編框的,有裁縫衣服的,有蹲著曬太陽的……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大爺,蹲在門口,光著膀子用竹篾編織著什么。
“老人家,您這是在編什么呀?”
老人抬頭看著我,笑道:“我在編蒸籠?!?/p>
我蹲下身子,同老人攀談起來。老人叫李啟華,今年84歲,是土生土長的松溉人。
“我記得年輕的時候,松溉可熱鬧了?!睉浖肮沛傔^往,李啟華的眼神飄忽起來,“那個時候,永川、榮昌、內江等地來往重慶城的物資,都在這里集散,街上、碼頭上到處都是人和貨物。你肯定沒見過近千頭騾馬、黃牛聚集在一起運貨吧?我就見過咧,當時松溉還有‘白日千人拱手、夜晚萬盞明燈’之說?!?/p>
“哈哈哈,我又贏了!”忽然傳來的一聲歡呼,打斷了李啟華的回憶。
轉頭望去,只見一旁茶館中稀稀拉拉坐著幾個正在下象棋的人。那茶館里,泥地、木椅、錫色的不銹鋼茶杯、幾張脫漆的木桌……一切都散發著舊日的味道。
“老趙,我們再來一局!”李啟華笑道。
被稱為“老趙”的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隨后將茶杯往桌上一擱,又仿佛不過癮似的,沖柜臺大呼“老板,再添點茶!”
“過去是很熱鬧,可是像現在這樣喝喝茶、編點東西,也挺好的。”說罷,李啟華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工作。
在松溉,眾多祠堂依山就勢,沿街而建。其中,位于松子山街的羅家祠堂規模最大。
明朝洪武年間,羅氏先祖為躲避戰火,從中原扶老攜幼艱辛入川,終于在長江邊覓得一處宜居之所。
“吱呀——”祠堂沉重的大門被我緩緩推開,一座別具韻致的四合院映入眼簾。
正殿內,八根大柱威嚴挺拔,柱腳石墩雕刻的花草、鳥獸、人物仍清晰可見。兩側廂房并列排開。正殿后,便是供奉羅氏歷代先祖牌位的世德堂。
“沙——沙——”從右側廂房傳來一陣掃地聲。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在清掃地面。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繼續拖動著掃帚。
“老人家,您是羅氏后人嗎?”
停下手中的活,老人看著我,眼球烏黑有光:“嗯,我叫羅繼鴻。”
“那您能給我講講羅氏祠堂的故事嗎?”我追問道。
羅繼鴻的眼睛瞇了起來,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羅氏祠堂的過往云煙,也開始在他的回憶中漸漸清晰。
“松溉羅氏太祖為了避亂,舉家入川。經過松溉河邊時,一家人燒鍋做飯,不小心把鑼鍋的繩索碰斷了。附近的船工見到后,立即伸出援手。”羅繼鴻笑了起來,“我們二世祖公認為,鑼鍋打翻了就是要‘落地生根’,再加上這些當地人很友善,因此羅氏就落戶于此。”
在原住民的包容下,羅氏族人得以在此安居樂業。經過數代繁衍生息,逐漸成為一個家境殷實的大家族。
抗日戰爭爆發后,國家急需大量技術人才。家國危難之際,羅氏家族決定創辦一所職業學校,無償教授當地人紡織、刺繡等技能,以為國用?!皩W校取名叫‘答民?!?,‘答’就是報答,報答人民,特別是我們松溉人民?!绷_繼鴻說。
為維持學校長久發展,羅氏祠堂“議定每年提租谷陸拾石,提洋貳佰圓撥作學校經費,如不敷用,可由各支房設法籌助”。
1939年,松溉開辦了一家紡織廠。500多名由答民校培養的紡織女工在這里晝夜開工,一批批高質量的紡織品源源不斷運往抗戰前方。
在羅繼鴻的講述中,原本安靜的羅家祠堂似乎“活”起來了——陣陣織機的轉動聲、職校學生們的讀書聲穿越浩渺光陰,鉆入耳中?;秀敝?,我似乎看到了來來往往的羅氏族人,為了家、為了國輾轉奔走。
告別羅繼鴻,我鉆出廂房。
眼前,正殿依舊空曠,偶爾傳來幾聲鳥鳴。身后,“沙——沙——”的掃地聲繼續響起。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在松溉,若論美食就不得不提“九大碗”。
和川東渝西不少鄉村一樣,“九大碗”在松溉就是筵席的代名詞。
以前吃“九大碗”有個規矩:上了頭碗菜,東家就要開始致辭。等東家說完賓客才能動筷子,否則就會被視為不尊重東家。
據傳,這一禮制的由來,與宋朝名臣陳少南有關。
13歲那年,陳少南拜別父母,輾轉江南求學,后來專為皇帝解釋經義,與蘇東坡、張子韶合稱“南宋注經三杰”。靖康之亂后,因得罪奸臣秦檜,陳少南遭到貶謫迫害,憤而辭官,帶著一家老小回到故鄉松溉,講授理學,從不間斷。
陳少南回鄉后,弟子們在節日期間常會做上九道菜宴請恩師。九道菜,包含九子登科和久久長壽之意。而陳少南每次吃飯前,都要先給學生們談些治學為人之道。到后來,就演變為“東家致辭”的俗規。
“九大碗”,顧名思義,就是指筵席由九種主菜組成——首先上席的是頭碗。頭碗用瘦肉油酥后,切片拌好香料,放入竹制蒸籠蒸好而成。然后陸續上席的有雞、鴨、魚、糯米夾沙肉、燒白等固定菜式。
徐正富是古鎮中有名的“九大碗”大廚。他今年46歲,2005年開始經營松溉“九大碗”。
“‘九大碗’所有的菜都是用竹蒸籠蒸的,從上鍋蒸制,到食物出鍋,期間至少要經過三四個小時。菜肴只能用竹蒸籠蒸。”徐正富說。
前些日子,一批游客到徐正富的店里吃“九大碗”。吃到一半,他們聲稱要“預定11份,明日來取”。徐正富以為他們是酒后信口一說,并未放在心上。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10點過,那些游客跑到店里,準備打包“九大碗”,卻發現徐正富沒做。一怒之下,游客們手指徐正富的鼻子,指責他不講信用。
“犟得很,都沖到我廚房里來了。”徐正富說,“雖然沒收定金,但是我的確答應過?!?/p>
他只好現做。但因還有其他客人點餐,最后只騰了4份出來。“更多的還是感動,他們為了吃這個,守了我好幾個小時,也是對我手藝的認可?!?/p>
談話間,陸續有游客進來點餐,徐正富擦了擦手,對我說了聲“抱歉”,起身回到了廚房。
不一會兒,食物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我使勁嗅了嗅,心中不禁饞蟲大動。
日影西斜,獨步古鎮。
松溉古鎮,有市井繁華,也有詩意恬淡;有過往熱鬧深埋的歲月靜好,也有人間煙火繚繞的現世安穩。
聽,古鎮正用年久喑啞的嗓子,不動聲色喃喃述說著質樸悠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