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霞
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以下簡稱七八十年代之交)正是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文學也經受著“震蕩”與“沖擊”。按照批評界的解釋,“十七年文學”與“新時期文學”在此期間形成“斷裂”的地帶。在這個思想相對活躍的時期,思想界出現了各種論爭。文學界在這一時期也出現了許多有爭議的刊物和作品,其中圍繞某些文學刊物與作品的爭議還上升成為引人注目的“文學事件”。直到今天,無論是當事人,還是其他人,還在評說著當年的爭論。當然觀點與當時已經不盡相同,但它們是令文學史無法忘卻的記憶。這也許就是“爭鳴”刊物與作品的魅力,“爭鳴”是這個轉型時期的重要文學現象。研究文學爭鳴有著重要的意義,因為“文學爭鳴不是一種孤立的現象,它是政治的、社會的、文藝的等各種力量與思潮碰撞、沖突的產物。通過文學爭鳴不僅可以透視出一個社會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方面的諸多問題,而且可以在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學創作、文學欣賞、文學管理等各個方面,提供出許多新信息、新觀念、新經驗。”①張學正.爭鳴的環境、規則與風度[M]//1949—1999文學爭鳴檔案——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爭鳴實錄.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那么,本文將在這里做一個嘗試,希望能夠整合到目前關于“爭鳴”的資源,返回到那一時期“爭鳴”的場景中,把它形成一個整體,給予全方位的考察。通過分析“爭鳴”的社會環境與歷史成因,借助有影響力的文學刊物與重要的有爭議作品,將其納入文學史的脈絡,來探討為什么這一時期會發生如此大規模的爭鳴?這樣將有利于呈現出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學“爭鳴”的完整的脈絡,填補文學史中有關爭鳴史的欠缺,應該是一個有意義的努力。
從獲得的資料來看,對于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學爭鳴的研究呈現出不對稱性。可以分成兩個時期的研究,一個是在八十年代的即時性的對有爭議作品的評論,帶有著八十年代濃重的時代色彩。在極端二元對立的視野中,有的作品被批判,有的作品被褒獎。這一時期的爭鳴并不是文學層面的討論。實際上對這一時期文學“爭鳴”的研究并沒有被客觀化與歷史化。另一個則是近年來在新的時代語境下,有爭議的作品被紛紛重讀。新的觀點已經與八十年代的看法迥然不同。這時的研究是在文化研究的視野中,并不去爭論作品的好壞,并不做二元對立的價值判斷,而是更加注重“爭鳴”原因的探索以及“爭鳴”文本呈現出的復雜性。
1989年,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由於可訓、吳濟時、陳美蘭主編的《文學風雨四十年——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爭鳴評述》,這里含蓋了對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學“爭鳴”的評價。他們認為:“進入新時期后的最初階段,文學創作的論爭,可以看作是前17年論爭的延續,許多在前17年尚未解決的重大創作問題,都是在新時期的作品討論中獲得解決或獲得認識的。其原因是顯而易見的,政治環境的逐漸寬松,這是最基本的條件,但我們更不能忽視這樣一點:由于十年慘痛災難給文學家們帶來的歷史反思、哲學反思以及在這一切啟發下民主意識、反盲從意識的萌生與增長。正是這些重要的內在因素,使近十年的文學論爭顯得更加自由活潑,暢舒己見。這種歷史的進步是令人欣喜的。”①於可訓,吳濟時,陳美蘭.文學風雨四十年——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爭鳴評述·前言[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9.在這里,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學“爭鳴”被定了性,是“歷史的進步”,原因是它解決了“前17年尚未解決的重大創作問題”。這種判斷式的研究在當時是屢見不鮮的,帶有那個時代明顯的特色。該書也列舉了這一時期的爭鳴作品,在二元對立的視野中給予了評判。那個時期,作品不僅要被定性“好”與“壞”,而且被判斷的標準也是如此之簡單。在這本書中,編者列舉了許多當時對有爭議作品一正一反的觀點,但并沒有去分析為什么會出現“爭鳴”,是什么因素導致了全社會的“爭鳴”。這時對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學“爭鳴”的研究不僅停留在二元對立的語境中,而且也的確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更深層次地探討這一時期文學“爭鳴”現象,而是更多地做了材料上的梳理。
1995年,四川大學出版社推出了黎風的《新時期爭鳴小說縱橫談》,他自認為對這本書的寫作是用“第三只眼”對爭鳴小說和小說爭鳴的“交互式掃描和再批評”,因為他說“小說家看社會是一只眼,批評家看小說又是另一只眼”,所以他需要“第三只眼”。盡管這種想要跳出圈子之外,以冷靜客觀的視角去看待問題的想法是值得稱道的。但是,他仍然沒有跳出八十年代研究的思路。作者忽略了這些爭鳴小說產生的歷史環境,而只是注意到了爭鳴小說本身的效果。這是很典型的內部研究的論文集,并且以作品作為獨立的章節,之間沒有以文學史的線索穿起來,都散落在那里。每一部被討論的爭鳴作品都是一個獨立的單元,看不出它們關于爭鳴有著怎么樣的聯系。實際上那一時期的爭鳴是非常復雜的,僅僅對爭鳴小說做內部研究是不能展示出那個復雜的社會狀況。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對文學“爭鳴”的研究有著那個時代的局限。也許是因為歷史沒有走遠,還不能對其作出反思;也許是因為那一時期的“爭鳴”太過復雜,還無法對文壇論爭風云和文學艱難歷程做全面的歷史澄清。它們的不足,直到今天才看得比較清楚。
進入新世紀以來,對文學爭鳴的研究其實還是停留在史料的梳理上。但是,與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觀點已經不同。表面上似乎在羅列材料,實際上對材料的選擇本身就帶有主觀性。在這個新的時代語境下,對有爭議作品的看法發生著悄悄的轉變。
近年來,有爭議的作品被重評。“重評的目的,是要通過‘重返’文學史‘現場’,進一步了解當年文學生產的社會背景、氛圍和情緒,跨越那些覆蓋在文學史表面的夸張的修辭,從而對當時文學創作的真實狀況獲得一個比較客觀和大致準確的認識。”①程光煒.重評“傷痕文學”[J].文藝研究,2005(1).這些研究成果已經不再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以下簡稱80年代)對有爭議作品“好”與“壞”的評價標準上,而是回答了爭鳴作品為什么會被爭議?是什么因素促成“爭鳴”的發生?在各種因素中,哪種因素成為了主導,而導致了“爭鳴”的結果,等等。這種研究呈現出了被歷史遮蔽掉的許多東西,豐富了對這一段“爭鳴”歷史的認識。
《文學“成規”的建立》②程光煒.文學“成規”的建立[J].當代作家評論,2006(2).一文分析了《班主任》和《晚霞消失的時候》在當時引起爭議的兩部作品。實際上這是兩部不同的作品。雖然它們在當時都備受爭議,但是,一部在爭議中“勝出”,成為當仁不讓的文學史經典;而另一部卻因為某些原因在爭議中“敗北”,被貶為文學史中批評的對象。可是實質上兩部作品又是一樣的,都沒有脫離“傷痕文學”的框架,有著相似的“經歷”,卻有著不同的結果。那么,該文就主要分析了造成這不同結果的內在原因是什么,從而揭示了這個時期文學發展的某些理路。文章不僅給出了兩部作品在相同的大前提下的某種細小的不同,而這種細小的不同是造成兩部作品朝著相反的評價方向的最重要原因。而且最重要的是,文章在這其中發現了某種文學“成規”,它像一個隱形的存在,左右著作品的命運。那么問題又出現了:這一“成規”從哪里來,是與“新時期”俱來,是在此之前的某種胚胎,還是在“新時期”以后逐步產生的整體?這不是一個可以簡單回答的問題,這里面其實也存在著眾多的交織。也許可以這樣說:“當歷史暫時放緩對文學知識強制性的壟斷之后,繁雜不一的知識譜系便會蜂擁而出;但是,這樣一來,會對歷史秩序形成某種威脅。于是,又要‘收緊’,然而如此卻不利于‘寬松環境’,所以接著又‘放’——這種且進且退、既這又那的矛盾現象,在80年代初的文學批評中的表現尤具代表性。”③程光煒.“人道主義”討論:一個未完成的文學預案——重返80年代文學史之四[J].南方文壇,2005(5).那么也就是說,《班主任》與《晚霞消失的時候》都是在“歷史暫時放緩對文學知識強制性的壟斷之后”的產物,但遺憾的是,“收緊”與“放”也是有限度的,《班主任》恰好是在“放”的范圍之內,而《晚霞消失的時候》是在“收緊”的范圍之內。這樣一來,在當時所有評價《班主任》的“好”,也就有了更客觀的評價,它的“實際價值”在歷史的天平上被重新衡量。依此類推,當時對《晚霞消失的時候》的評價的“壞”,也同樣要重新來過。也許當歷史需要被重新審視的時候,每一個細節也許都不會被放過。那么,“歷史是被成功者書寫的”,也許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歷史更是被敘述的,而敘述者的更替就是時間的更替,不能改變。這種研究已經完全不同于80年代的內部研究,而是“跳出去”的外部研究。
這是對有爭議作品的重讀,這種方式顯然不同于以前,這種研究需要揭示的是,造成這種狀況背后的原因是什么的問題。“重讀”的前提是一種不滿,不滿于當前文學史的敘述。因為“重讀者”在質疑,以犧牲歷史現象的豐富性而突出當下社會的必要性,只記述一面真實性而削減、掩蓋了另一面真實性的文學史表述,這難道是一種“真正”直面歷史的態度?所以,“重讀者”才產生了在已有文學史中尋找文學史的沖動。但是,這是一種大規模的“重讀”,涉及到的問題是方方面面,未能從“爭鳴”的角度給予過多的關照,而顯得問題沒有集中到“爭鳴”上來。因為對80年代文學的考察,“爭鳴”是無法回避的關鍵詞。也許它就是揭開七八十年代之交爭鳴史奧秘的一把金鑰匙。
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學界之所以出現了大規模的“爭鳴”,是因為這一時期生成了“爭鳴”的環境。“十七年文學”中也有爭論,但是兩者的爭論有著本質的不同。因為,“十七年文學”并不存在“爭鳴”的環境,那是一個造神運動的時代,有著絕對的真理與信仰。即使出現過小范圍的“爭鳴”,那么緊接著對其的壓制,也是為了進一步確保主流文化的“真理”地位。主流文化急需對歷史敘述進行新的調整。這種調整雖然牽涉到對過去歷史的重評,但它必須借助文學的力量,這就使文學參與歷史的重新敘述提供了某種先機。與此同時,客觀上也造成文學與主流文化在歷史解釋問題時的矛盾和緊張。歷史語境的變化,構筑起文學“爭鳴”的天然平臺。在這個改革的思想輿論環境中,中央召開了第四次文代會,號召文藝界要“解放思想”,開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鄧小平在《祝辭》中告訴文藝界:“文藝這種復雜的精神勞動,非常需要文藝家發揮個人的創造精神。寫什么和怎么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這對文藝界無疑是一個重大的保證。“我們要允許爭,倡導爭,而且要敢于爭,正確對待爭,這樣,我們才能爭出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好局面,爭出社會主義文藝繁榮的春天。”①鄭晉安.“百家爭鳴”關鍵在于爭[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4).那么,“爭鳴”已經在新時期不僅合法,而且是大力倡導的。
新中國成立后,“百家爭鳴”成為指導科學文化事業發展的一個方針,是從政治層面來確定它的指導性地位。但是,洪子誠則認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在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有確定內涵的概念,對它的闡釋也很難歸入‘學術’的范疇。它是國家和執政黨處理其與知識分子復雜關系的‘政策’。‘政策’根據社會政治情勢,根據政策制定者所代表的階級和社會集團的利益加以制定,當然也會根據情況的變化不斷予以調整和修改。離開這一基點去討論這一方針的‘真正’涵義,辯明怎樣才能對其‘正確’理解,都可能是找錯了路徑。這是因為,被施行者固然可以對這項政策說三道四,但最后的解釋權,卻是政策的制定者和執行者。這是被雙百方針提出和實施的歷史過程所證實的。”②洪子誠.雙百方針[M]//洪子誠,孟繁華.當代文學關鍵詞.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51.洪子誠的這一思想的確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得到體現。而“雙百方針”真正得以貫徹的是在1956年和1957年的上半年,接下來,“大鳴大放”后的結果是真正的“消音”。之后中國當代文學迎來了春天,“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又一次從政治層面得到確認,鄧小平在第四次文代會上的講話使得凍結在文藝工作者心頭的堅冰一點點消融,“百家爭鳴”的局面也再一次形成,新時期文學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形成了自己的面貌。但是,這個時期的“爭鳴”并不是那么單純,以往被過于簡化了的歷史需要在本文中盡力得到復雜的呈現,進一步去清晰化“爭鳴”與“文學秩序”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
什么是秩序?福柯認為:“秩序……是事物固有的內在法則,決定事物間相互比較方式的隱含網絡”,事物發展的規律就隱含于這種秩序之中,“科學理論或哲學闡釋的任務在于,說明為何秩序普遍存在著,它遵循什么樣的普遍法則,用什么原理可以說明它,以及為什么是這些特殊的秩序而非其他一些秩序建立起來。”①Foucault, Michel:The Order of Things.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0:20.離開秩序,人們無法對知識構成的規律作出準確的判斷和說明。對事物秩序的探詢過程,也就是對知識形成和學科建構規律的探詢過程。事物的秩序深深地嵌入話語實踐行為之中,相當隱蔽、相當模糊,因此也就不易分析。對此只有進行耐心的假設和求證,此外別無他途。不經過艱苦的考古挖掘,精神世界的沉積層和以往歷史形成的秘密將永遠不會自動浮出學術地表,自動地呈現于人們面前②張清民.話語與秩序[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2-3.。所以說,欲要弄清楚“爭鳴”的真實原因以及它背后的文學秩序的狀態,必須以考古學的精神去對待。
表面上熱熱鬧鬧的爭鳴,在不清楚內幕的人看來,就是捍衛自我一方觀點而與對方或更多方發生的爭執。而實際上,某些事情并不是它表面上呈現出來的現象,要遠比這些復雜得多。“當今的學術界,正在對‘歷史’進行反思。一些學科通過類似于‘知識考古學’的方式對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仿佛已經習以為常的觀念進行梳理,從中發掘出新的東西。”③彭兆榮.當歷史違背歷史的時候[M]//口述中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136.研究這段爭鳴史需要對歷史文本進行創造性的解讀,“就像托馬斯·庫恩所說的那樣,科學研究者‘必須學會在某些熟悉情境中看到一種新的格式塔’,即從人們司空見慣的舊對象中看到全然不同的新東西,仿佛置身于一個陌生的領域一般。此外,他還應當具有這種本領:把盡人皆知的事物改造成為一個仿佛陌生的東西,把常識變成理論,把現象變成問題,通過新的閱讀和闡釋,把理論的地平線的遠景無限后推,使理論自身獲得一個自由發放的空間和張力。”④張清民.話語與秩序[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5.到目前為止,許多人仍然認為80年代之所以出現了那么多被爭議的作品,是因為作品本身出了問題。實際上并不盡然。所以,本文所要做的努力,就是改變和扭轉人們頭腦中這些固有的思想,“爭鳴”的發生并不是作品本身簡簡單單的問題,而是以這部有爭議的作品作為原點,圍繞在這部有爭議作品的周邊有太多的因素都參與進來,甚至一個文學編輯的態度都在左右著作品的命運,影響到新的文學秩序的重建。這似乎有著重建歷史的企圖和沖動,甚至有些想象性的成分在其中。但是,必須明確的是,這種重新建立的歷史,與過去形成的觀點,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歷史學僅僅因為它對今天的人們有意義才作為社會活動幸存下來。昔日的聲音對今日至關重要。但是所聽到的是誰的聲音。”⑤保爾·湯普遜.過去的聲音——口述史·序言[M].覃方明,渠東,張旅平,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在眾生喧嘩的“爭鳴”聲中,不同的聲音一定是代表著不同的力量,所以能夠清晰地辨認出各種力量的聲音以及它們的強弱,可以判斷出由此而形成的新秩序的樣態。
“爭鳴”的原因與方式可以通過史料具體呈現出來,但同時也將會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在這個爭鳴的過程中當時呈現出了怎樣的文學樣態。“爭鳴”與“文學秩序的重建”在時間上是統一的,在“爭鳴”的過程中,新的秩序同時在悄悄地形成。但是,這顯然不是從“此”到“彼”那樣簡單。這里面有著復雜的纏繞,各方力量的猶疑、退讓、堅持等。那么,爭鳴史研究的重點力量就是要放在這復雜的纏繞中。再具體地說,就是要弄清“爭鳴”與“文學秩序重建”兩者究竟是怎樣復雜的關系,一定要避免草率斷定是由于“爭鳴”而導致的“文學秩序重建”,事情遠遠沒有那么簡單,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因果關系。
實際上,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某個時期能否“爭鳴”不是一個能簡單發生的事情。當然這里的“爭鳴”的含義需要予以界定,因為任何時期都會產生爭鳴作品、爭鳴事件,這是極為正常的事情,但是這里的“爭鳴”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政治呼聲中,在社會政治、思想發生重大調整時,這個時候的“爭鳴”關系到某些“舊秩序”的改變和“新秩序”的建立的問題。當然,“爭鳴”的本身也暗示了在中國的社會政治秩序中某種東西的松動與調整。所以,對“爭鳴”的研究是有重大意義的,它能讓我們看清楚某些文學與政治、文學與經濟等等的關系。并且“爭鳴”本身就帶有“眾多”“復雜”“雜亂”“多聲調”的含義,那么,從“眾聲喧嘩”中去理順糾纏在一起的絲絲縷縷,這就是“整合”后的“細化”:把整體中的每一個細節放在歷史的顯微鏡上一一放大,清晰到它的細枝末節。中國當代文學史有一個弊病,也許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對,那就是對事件、問題的模糊化處理法。不去針對問題的本質,而是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這多少有些逃避問題的嫌疑。然而,對于本來就是“爭鳴”的問題,面對的是眾說紛紜的歷史公案,審慎的態度是必不可少的,歷史化的做法是比較合適的出路。
80年代的“爭鳴”很少從文學層面來爭議作品,而是從政治、道德、文化的角度去判斷作品的好壞。80年代的“爭鳴”史貫穿了痛苦、迂回、政治、人性、文學、非文學種種復雜因素,這諸多的因素的累加的和就是呈現給我們的80年代文學新秩序。那么,去放大和放緩80年代文學秩序重建的過程,就是把“爭鳴”的歷史細節化。重新解讀與分析當時引起轟動的被爭議作品,以及被爭議事件、被爭議的刊物,都是重新進入這段爭鳴史的路徑。對有爭議作品、事件、刊物的研究,意在借此重新刷新那段歷史,而不是在茍同已有的觀點,是“在已有的文學史中尋找新的文學史的沖動”。
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期發生了“爭鳴”?這個時期的“爭鳴”有著它特殊的社會環境與歷史成因,在“解放思想”大旗的指引下,各個階層,編輯、作者和讀者達成了相當的一致。“解放思想”是最深得人心的話語,所以各個階層的人都會在精神層面去擁護。但實踐起來,“解放思想”可謂是千差萬別。每一個人對“解放思想”都有著各自的理解,他們的理解有著嚴重的分歧,尤其在對文學藝術的理解上,很難達到一致。于是,矛盾產生了。有了矛盾,自然就產生了“爭鳴”。
“爭鳴”的陣地主要是文學刊物。80年代各種期刊雨后春筍般地生長起來,數量最多的當屬文學刊物。那是一個文學的時代,全社會的熱情似乎都集中在文學這一焦點上。那時候有很多文學青年,他們如饑似渴地閱讀文學刊物。而“爭鳴”的方式與形態是通過文學刊物表現出來的。《作品與爭鳴》《文藝報》與《時代的報告》等刊物是那一時期重要的爭鳴刊物。它們是“傳聲筒”,不同的“爭鳴”聲就是從它們那里傳出來的。近幾年來對文學刊物的研究也成為熱點。過去的大大小小的刊物,有過影響的、影響很大的、甚至影響很小的刊物,都逃不過研究者的眼睛,他們想以此作為還原歷史的最佳途徑,這就是舊刊物的魅力。
文學刊物參與了“爭鳴”,當然也參與了文學秩序的重建。《文藝報》《作品與爭鳴》與《時代的報告》這樣在當時有影響力的刊物當然是“爭鳴”的主戰場,是“炮火聲”最猛烈的地方。“一種雜志和報紙副刊可以形成一種文學思潮和文學流派。當代中國,一種雜志或報紙也能折射出政治思潮和政策路線。”①王本朝.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14.《文藝報》是思想解放的代表性力量,在極大程度上參與了新時期文學秩序重建的工作。它與保守派力量《時代的報告》博弈的過程充滿了曲折和矛盾。在這過程中,《文藝報》也重新建構了自我的新時期的形象,為自我角色做了新的定位。各種復雜的因素圍繞在《文藝報》的周圍,使得它的解放程度并不是那么沒有限度,也使得“爭鳴”的聲音顯得并不是那么純粹。《文藝報》作為權威刊物,可以成為我們窺探那一時期“爭鳴”的窗口,它是參與文學新秩序建立的主要力量。《作品與爭鳴》這一刊物帶有明顯的80年代的特點,不僅表現在刊物的命名上,更表現在它的辦刊方針上。它不同于《文藝報》,有一個“爭鳴”的對手。它的對手恰恰是它的自身。《作品與爭鳴》幾乎是與自身“爭鳴”,因為它的各個欄目之間充滿了矛盾與緊張,既出現“正統”的姿態,又出現“另類”的態度。在同一本刊物中,形成了多張面孔。實際上,這恰恰是這個時期思想“爭鳴”的一個生動寫照,毫無保留地在這本刊物中呈現出來。文學刊物作為一個公共領域,它直接參與到文學秩序的整合。應該說,“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執政黨開始著手對文化生產資料實施完全掌控,對生產過程實行全面領導,也使以媒介、出版為中心所建立起來的現代‘公共領域’,變成了一個個媒介機構和單位。公共空間賴以生存的‘社會’和‘民間’也完全被單位和機構所取代。公共領域的解體也潛在地影響到文學的生產方式,文學離國家和單位似乎更近了,與社會和民間的距離卻被拉大了。”②王本朝.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05.這里說的是1949年以后。但是,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情況又有所不同,那就是這個時期在“思想解放”的大旗之下,文學傳媒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定會有異常的表現。例如《文藝報》與《作品與爭鳴》,它們對解放思想是響應的,所以在辦刊中一定有這樣的表現。但同時,作為國家體制內的刊物,它又不能走得太遠。所以,從這些刊物本身就能看到那個時期的矛盾,新文學秩序建立的復雜。
有爭議作品是那個時期表現最明顯的一種文學重建的參與方式。它的影響幾乎超越了文學界,擴展到全社會,使得除了專業讀者以外,普通讀者也參與到對作品的“爭鳴”中去。這些作品是那個思想混亂年代的載體,通過這些作品,人們在表達著自己的或者“解放”、或者“保守”的思想。而更為嚴重的是,某些有爭議作品代表著某些政治力量的導向。雖然表面上宣傳的聲音在說,“這是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但實際上,“百家爭鳴”的空間是被局限在一定范圍中。通過對《晚霞消失的時候》《人啊,人》《班主任》這幾部有爭議的作品,從中可以看到新的秩序建立時的博弈過程中的“險象環生”。
當時對每部作品的不同意見,都涉及到當時爭論的一個主要問題,例如人道主義、啟蒙話語、現代派等問題。通過對作品的研究把那一時期爭論的問題加以整合,使得這個時期的“爭鳴史”成為一個整體,然后,再細化到每一個爭論的局部。當然,不是僅僅考慮作品的本身,就事論事,而是由對作品的爭論生發出去。《晚霞消失的時候》是一部充滿了內在沖突的作品,文本聲音與作者訴說發生碰撞,主流批評與作者反批評存在對峙。對這篇作品的不同意見,實際上關系到當時的所謂“解放派”內部分歧的問題,這也從一個方面說明“解放”和“保守”的簡單、絕對區分是不可行的,關系到“思想解放”的限度和不同想象。就是因為對思想解放想象的不同,作者禮平才會在作品中出現了對宗教的追求。如果沒有對宗教的追求,這部作品是在“傷痕文學”的范疇之中的,也應該與《班主任》一樣受到褒獎。然而,卻與之遭遇了不同的命運。所以說,思想解放尺度的差異是產生“爭鳴”的直接原因。《班主任》則成了文學史經典中的“尷尬”角色。也許誰都要經受歷史的淘洗,甚至包括一部作品。曾經的“傷痕文學”的開山之作,新時期文學的經典,也仍然要在歷史的天平上重新來過。《班主任》基本上是恢復“啟蒙話語”的作品,它在后來受到的質疑,也是20世紀90年代對“啟蒙話語”進行檢討的一個部分,當然也涉及對“文學性”的不同看法。
通過文學刊物與有爭議作品,也許會發現,這個時期“爭鳴”與“重建”充滿了矛盾和緊張的關系。80年代鼓勵“爭鳴”,但有底線,意識形態方面猶豫不決,反反復復,這說明了什么?即“解放派”和“保守派”都要掌握對文學的領導權,所以在作品評價上爭論不休。當代文學的傳統成規受到威脅,有關方面想建立新的成規,文學的大膽探索和急速發展又不讓他們有這種機會。這大概就是圍繞“爭鳴”而呈現的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學樣態。
離開了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文學“爭鳴”,直到今天,人們發現歷史的公案遠遠沒有結束。這些曾經在80年代或者“出過風頭”、或者遭受批判的有爭議作品,并沒有隨著時間的逝去而煙消云散,它們是那段爭鳴史上永恒的焦點。仍舊有人在繼續著當年的爭論,這包括當事人、當年的參與者以及沒有經歷過那場“爭鳴”的人。同時人們也發現,被爭議的作品的文學史位置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調整,難道這是新一輪“爭鳴”嗎?還是其他的原因呢?也許是因為歷史是連續的,“爭鳴”也就具有了持續性。那么與之相關的文學秩序呢?也就因此獲得了它的動態性。但是,作品何為呢?它們僅僅是作品。也許,“爭鳴”就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在“爭鳴”中,某些東西被解構掉,某些東西被重建;接著,被重建的東西又被解構掉,被解構掉的東西又被重建,這當然不是簡單的循環論。曾經在文學史上被列為經典的作品,在今天也不得不面臨著位置的調整;而曾經被批判的作品,卻獲得了歷史的同情,大有要摘得文學史桂冠的勢頭。它們更像一個個思想潮流中的標靶。然而,“任何人的再批評都不是終極裁判,依然只能是見仁見智,各抒己見,這是一種心靈飛騰的自由和精神馳騁的快慰。真正的裁判,只能是歷史,唯有它才能證明所有發生和存在的價值。”①黎風.新時期爭鳴小說縱橫談·小序[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5.那么,“歷史學者最有能力做的是,使人們建立起與過去的各種聯系,借此而解析現在的疑難,啟發未來的潛能。”②喬伊斯·阿普爾比,林恩·亨特,瑪格麗特·雅各布.歷史的真相[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9.“爭鳴”本應該是代表著寬容、解放與民主。然而,這一時期的“爭鳴”似乎更復雜。這次自上而下的“爭鳴”得到了文學界不同程度上的響應。通過“爭鳴”,這一時期的文學秩序有著很大的調整,能夠允許更多的聲音存在。但遺憾的是,有的“爭鳴”還是淪落為話語權的爭奪。恢復那一時期“爭鳴”的場景,是為了今日的民主與文明。然而,它依然是任重而道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