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內的秘境

米麗宏

情懷，是我們在不同的境遇里，尋的一點情趣與真情。它因應世事，映照精神，省察卓越者的內心，安頓不安的靈魂。有情懷的人，內心的持有，概是向真、向善、向美的。

宋神宗元豐二年，蘇軾因詩獲罪，以“謗訕朝廷”之名入獄。四個月后，貶往黃州。在黃州，他常與朋友出去游玩，流連山水。出去時有一項必玩的活動———挾彈擊江水：拿一塊小瓦片或者石頭，拋出去，讓它貼著水面一跳一跳地漂，激起一串串浪花！他還用竹箱去裝白云。一天，走在路上，他看到白云從山中涌出，像奔騰的白馬，直入車中，便將竹箱打開，將白云灌滿，帶回家，再把白云放出，看它們的變化騰挪。他寫詩道：“搏取置笥中，提攜反茅舍。開緘乃放之，掣去仍變化。”

看似天真稚拙小情懷，卻堪稱人生通透大境界。就算是天真，在成人那里多不多？不多。隨著年齡增長，人類這一特質，都漸漸睡死在了體內。而在蘇軾那里，卻一直醒著，亮著。

情懷，似一燭幽火，照他擠出困厄縫隙，越過政治的起伏沉降。

情懷的另一特質，就是對美的追求了。美，如一記閃電，撕開生活的表層，袒露最本真的生命內涵。一個人若將“美”奉為生活的信條，定能自行消解內在的緊張和沖突，即便暗淡的境遇，也尋得到鳥語花香。

木心，被稱為當代文學的“異數”。文革中，被非法拘禁，關押于積水的地牢。身陷囹圄，行動受限，那就行走于體內的世界。他后來回憶說，他在地牢里，用破衫撕成的碎片給自己做鞋。鞋子的頭做成圓的還是尖的呢？類似這種美學問題，讓他凝神思考———他決定做成尖形的。兩年后，從囚車的鐵板縫，他窺見路上行走的時髦男女的鞋頭都是尖的。正是“美”，給了這個囚徒靈魂的自由，使他高高翱翔于嚴酷的現實之上。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具皮囊攜帶著一顆心的旅行。在素常的日子里，循著常理和世情，生發著一己的喜怒哀樂。我們有門，有墻，有鎖，有衣服，有地位，可以拿它們作為自己的保護層。然而，保護層去除之后，肯定存在一處最柔弱、不設防的精神秘境。是用圓潤、潔凈、溫暖浸潤自己，還是用奸詐、污濁、冷酷裝載自己？

你看“心”字的寫法：一把勺子三個點。那三個點，最該是真、善、美的情懷啊。有心就有境，好的心境，肯定掩著一顆情懷的種子。種子萌綠，頷首而立，一半在時間內的現實里，一半在時間外的永恒里。它撐開心的狹仄，彌散成人生況味，籠罩我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