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煙 雨
有時間了,便老了。
一人曬陽,浪費著大把時間,潦草翻書,時時覺得此安靜里少了一處別的味,類似處方或是藥引子。讀到孤寂,想起遠去的人;讀到顫巍巍,想起遠去的親;讀到寒風扎起長辮子,想起冬日的雙腳總有人撫摸暖,不覺也生涼颼颼。
縱使一個人讀得有味,便少了一調料,或量杯少了些許葉子。
陳舊的葉,陳舊的椅子,陳舊的杯子。
陳舊是堅韌的懷念品。
換回來幾盒子小石子,愛撫著,也使其枯燥著。
不如放其入河。不舍,食指磨著磨著,磨平了石子的棱角。陽光打在它那里,圓潤靈巧。
那日看太宰治,因一句話久久不平靜: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讀一本書亦如此。境況不同,不相遇,沒有緣分,不如高閣之,隨他去吧。
與書,與人,與一座城,與伊人,與孤寂,皆出于一份情緣。
奔走入別的城,進書店消遣,打發流光。廣州1200不打烊書店,深夜故事里的背包客,像極了書里的人間,燃燒著情懷。
情懷一次次被利用后,多出了俗世的矯情。
身處24小時書店,躺著,睡著,做夢,御寒,更像是一個家。
四海之內余生有家。尤為天色暗淡,雨下得大,你無處可去,偌大的廣州,一樁樁往事,淚水漣漣。
華師西門那里,我坐了很久,為等一個人喊我。怕錯過時間,再深的夜,不去1200 book shop。
書店總歸是個人往來的寂寞夢。內心曾繁華,錯落有孤寂。
在南京,看了看先鋒書店。去成都,看了看方所。
一本書,一個杯子,一件素衣,在一間簡單的房間相處又不干涉。
他們親昵,享用,匹配。各在各的位置,各有各的期待。
書店生存,綜合著諸多元素:茶,食客,座椅,鮮花,明信片,兒童游樂,過往者的步伐,背包客……
讀書的分享與共享,你來我往的交錯與離散。書是最凝聚溫情的清流。
讓時光慢下來,折回去。她中故事,閃爍著每個人的星。
從前慢,一封信,一本連環畫,麻紙張,古老筆……
經歷了歲月的脾氣,更努力,只為了我們想要的明天。
讀大兵的《乖,摸摸頭》。一個念頭直奔了麗江。一人讀,讀到盲目和沖動。
讀余華的《活著》,讀到最后活著的那頭牛,讀著讀著就哭。
讀《一個人的朝圣》,喜歡那個洗衣粉漂流的早晨,哈羅特收到一封信后,開始一個人走。
平淡日子,她有權利尋找生命的另一座城池。
翻看著一頁一頁紙張,像個智障女人,跌跌撞撞。
那些遠去的人,在書頁里藏起來。
書里的光,書外的世界,變換著真實。
其非一人讀,載著千萬人的愿望,會想,怎會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呢?
怎會走著走著就散了呢?當初讀,讀到盡興時,便欣欣然接住些什么,日月山河明月星輝,良辰美景奈何天。沒有天涯,時時刻刻看風吹散桑葉子,不覺著有什么丟失。
而今慢,挪動著身軀,找個安靜地方坐,發絲落地,抹平一張紙,端起杯水,書放著,原地不動,證明我“在”。
少了一封信,少了一點點響動。
無論誰去了哪里,去多久,總歸要回來。對下落不明者,靈魂沒有歸處。
如是書言。
如是遺忘讀書的那些年,被抽象,被抽空。
空空如也。
一人讀,速度慢下來,在一片霞光照耀的海上,染紅了顆顆砂痣。
秋,2015年。
到這個時刻了,需要分開嗎?
去北京問藥,去西安問藥,去山東問藥,走走問問,一貧如洗后,是要和人間分手嗎?
插管,催屎,降熱,安眠,陣痛……
需要和你說分手嗎?
病危通知來了。
嘔吐,下泄,發燒,昏迷。
小灶河銅銻礦點,共發現4條銅銻礦化體,長約15~280m,寬約2~20m,主要有孔雀石化、輝銅礦化、黃銅礦化、褐鐵礦化,孔雀石呈斑點狀、浸染狀附在巖石裂隙面上,輝銅礦、黃銅礦呈斑點狀集合體賦存在灰巖內部,銅的品位在0.2%~3.71%之間,銻的品位在0.1%~1.09%。
我們不再是我們,我們不再是從前。
家徒四壁。蟲子爬滿了墻壁,液體充滿了胸口。
聞到沸騰的味道。平生,我們不能再奔跑和擁抱。
浮腫,我湊近你的耳朵笑著說:離開我。
平靜地躺下,急速而規律的呼吸。
夜長夢多,不要扶起我。我一人行,走到盡頭。
上古有大椿者,她的愛太多。
秋,2015年。
體內積水,開始了最后的獨行。
惱恨這時世,不注視,不觸摸,不擁抱,不流淚,不愛……
過著平常人那樣的粗布生活。
你是我枯水年紀里的異地雨,淋得酣暢。
你游歷著我全部的海水,浮游直上。
對著天空發呆,清風明月不用錢買。
經歷了死亡的人,不再識憤懣,不再識豐滿的杯盤酒肉,不再識打擊報復。我們年輕時碰見,我們多看了一眼后,從此懂得了最后的一場晴雨表。
你填橫,我填豎。你要一撇,我寫下一捺。
我們交錯在一個屋檐下,聽雨四散,喜陽集中。
兩人行,累了后,絲絲縷縷不斷。
掙扎,終于決心下,備好一人心。
置死地而后生。
跌宕,起伏。倒下,爬起。
一囊一路,一張嘴,不多言。
竹柏風過,攜帶兩人耳,一人聽。
一個肉體,用來獨自消瘦。兩個人的期望,一個人來修。
一人行之篇章,寫下的笑與哭,念不完的情,輕輕抹擦。
看煙雨一蓑,我熟悉的所有往事,塵埃一粒。看人間各種藍。跪人間各種路。聽人間各種音。辨人間各種態。
一人行,帶著一家人的愿望。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設若走不動了,我回頭來看你最后的容貌。當做八千歲為春。
你看我滿臉紋路如是初見時,淚水淋漓終不怨。
修一門生死課。
視水,視山,視長路,視草木。
視萬物開,萬物動,萬物長,萬物枯。
葉子落下,夕陽西斜,夏至冬至,勿忘我。
此為有福。
多情的一匹馬,假如你不能坐起來,在床上,聽茶壺水在滾燙的世界里跳躍,你渴望砌水,立平小臂,細流如動脈。你說上善若水,先渴望喝自己親自泡的茶。
設若對生命絕望,請去菜市場,那里有各種顏色和味道,那里能喚醒人們對俗世生活的美好向往。
我穿好衣服,挪動腳步,顯露瘦枯,丑活著。各種指標不正常,某部位嚴重通透疼。但我大膽地走向菜市場,討價還價中,感覺到生之鮮活,人情有味。
菜市場濃濃的人間味,久仰的愛。
雨打樹葉,風吹河流,石生苔蘚,野馬過橋……一切都是奢侈品。
無錢買藥,捯飭一把鹽。
在一個個空寂而疼痛的午后,飄了大半日的細雨停了,天空中有蒙蒙水汽,疊加成一張被子蓋在對面的小樓上,赫然有天國的感覺。一個人度過若干種夢里的國。
離開這里,沒有那里。
菜市場里有各種菜葉子,不新鮮的葉子迷惑著窮人。
天空下,憐憫糧食的人都是鄰居,如蔥姜蒜鹽。最艱難的日子捂住袋子,日子沉甸甸。
又一次感到孤單。
在家生存,清湯淡水。
一個病人會拉跨一個小家。各干其事,從未感到走遠。
很多人走遠了:常見的,稱兄道弟的,兄弟連理的,左右鄰舍的……
很多人也走進了:不常見的,不稱兄道弟的,不多言的……
每逢春節便歡喜,坐在一個圓圈內比劃未來。
來一年怕一年。家是圓的。即便我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只要門鎖一轉動,就有人喊我喚我,生怕少了一個人的答應或者嗷嗷叫。
我以之為活著的美德與正義。
心靈如冰雪般透徹。有熬不住的,夜夜酒酣腸干。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
余舟一芥,素顏修行。
那時的信與不信,現時的不信與信,滄海與桑田之間。
很多年后,我信其說過的都有真。
我信皆起源,皆落定。
生,換了時光,待得腿腳尚有余力,卒走險棋。仰望仙山,遠視大海。
當下有陽光溫煦,微風徐徐。當下有琉璃風霜,便少訴說。
一一記得,成都的雨,重慶的霧,長沙的風,廈門的水。
一一記得,西寧的沙,蘭州的河,廣州的熱,昆明的花。
這么大的風,刮飛了人形到集市上,尋不到孤影。
這么大的集市,亂了腳步,找不回從前。
這么大的人間,偏偏遇見又偏偏走散。
帆布包里,有我的碎面包和水杯子。刻著名字的,還是老樣子。回不來的,她在路上。
毫無懸念低到塵埃。
在路上找丟掉的鞋子,在鐵軌那里找車站出口。
見山拜,見水拜,見佛拜,見堂拜,見師拜。見老樹窺其紋,見古木聞其香。漸漸忘我,一個落單的患者為一群患者,手指著過往,表達敬畏。
懷念相處過的所有人,懷念你到來的好。念舊的人,就是拾荒的人。
不愿提及歷史的人,心存幻想。
一年有一年的老,一年有一年的新。
算不清的賬,抹不平的傷,在歷史歲月的洗禮中漸次勾銷。
停下后,面色如棉,神色安靜。那時候,伺機將墻上的墜掛摘除,戴在姓氏上。
坐著的,正奔波;熱鬧的,正孤獨。
病例上寫下的姓名,只是一個符號和象征。
我們,走過后就不再是那個我們了。相見后就不再是那一次的相見了。
曾經我們宣下誓,只建立在當初的框架上。所有人之間只是一種關系而已,包括親人。
如此避免翻轉于尋醫路上,避免荒涼了日月和人和。
鳥兒棲居安穩,水草搖曳寧靜。走走坐坐,光線照在粗俗的臉上。
這年頭,偷竊著一段一個人的修行時光。
把自己活成了一片樹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