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汪 峰
左腿擱著右腿,我是說鄉間兩條交叉的小路。我是邁左腿還是右腿呢。黃昏的時候,我像蘿卜一樣拱出泥土,探望著這樣一個有著傳統色彩的鄉村,我是說我的鄉村情結。要有柿子樹,因為畢竟是冬天了,光禿禿的樹枝上有那么幾粒亮色。每一顆都像從院子的胸腔里跳出來,有著歡蹦亂跳心臟的農民兄弟。當然還要有土墻,土墻這東西像棉襖一樣。我們中國人,幾千年,都靠這個棉襖。土得掉渣了一些,但適用。總有老人坐在墻下,像慢時光。當然也有玉米、辣椒,這一連串的親戚,靠在土墻上,把陽光納進鞋底。他們是鄉間的明星,已成傳統的老歌,唱的人少了。再少,還有人聽,還有人在自身的溫暖中耳語般敞開。都這個時候了,我還保持一本正經,像一個會左顧右盼的石頭,把自己的目光縮在堅硬的衣領里面。碰見喜鵲就恭喜,碰見烏鴉就口渴。碰到一條搖尾巴的狗,就扔過去,濺濕一大片狂吠。
屋頂。瓦片并排坐著,像先生領著學童,風一吹就搖頭晃腦,它們在誦讀國風。幸福就像痛苦一樣,幸福是短頭發,痛苦是長頭發。黑壓壓的。重而黑的瓦,重而黑的國風。被翻曬、腌制,陽光母親一樣,低著北方的頭侍弄著南方。瓦片割破的手指,淌著血。瓦片碾著骨頭嶙峋的痛。瓦片騰躍著龍鱗。炊煙知道種樹,就在瓦片上往上長,往遠處長。知道梅花騎馬來了,知道白雪在老樹上抖動。知道月光就是大蒜門口遇到的芫荽,長得郁郁蔥蔥香氣撲鼻。雞與鴨是一朵花和另一朵花,它們暫時還固守在籠子里向你溫柔地拋媚眼。癡呆了一夜,轉眼在胡須里住了下來,霜就老了。
村莊被一條路牽著。晃晃悠悠。一頭牛在夕陽的余光中,背上沒有笛,只有老邁的皮,閃著寧靜的光。
我喜歡那種被碾著的感覺。被獨輪車碾著,在身體的痛處,開一道深槽。我喜歡二胡的感覺。兩根弦吃進松香,沉沉的流水,溢滿街巷。我喜歡承擔,少年的歡愉,老人的哀愁。當然,我承擔較多的是時間的悲歡。還有身體里的裂紋。陽光和月光在木窗中劇烈搖晃。春天和秋天,潑下的顏色很濃。必須收起馬背和弓弦,在你面前放下滄桑。必須的,雪花代替菊花,如果我還有用,就應不斷用匍匐來償還對你的虧欠。吹吹打打,獅吼龍吟,或者雨水和青苔漫浸。從喧鬧到孤寂,或從孤寂到喧鬧,總是積水的二胡聲。今日,我把二胡架在老街。等于把一條內心的河流引入:沉下去的是斑斑駁駁,浮上來的是日月星辰,是咸咸淡淡。
哎,睡不著就不睡,一萬年都睜開眼。在故鄉落腳生根,永遠是喜悅擴散出漣漪。
哎,我背著水井走路。月光在上,八千里路云和月。我背著骨頭和木柴,燃燒和熄滅。
但水井不走。母親的目光是井水。洗得我火燒火燎,洗得我徹骨之痛,洗得我體無完膚。
哎,鄰家妹妹的眼里也有一個井,太深重了,我二十年前扔下去的水桶,現在都沒有拎上來。
扁擔一樣,一頭挑著故鄉,一頭挑著異鄉。在頭頂還頂著一個月亮或一個太陽。這樣說著,腳下還踩著一條河流。這樣說著,有一頭牛經過石拱橋,牛背上有牧童和短笛;這樣說著,還有一架花車經過石拱橋,手推花車的壯小伙子手臂上的肌肉結實,滴著汗,而花車上有一個紅棉襖的姑娘哼著溫軟的哩曲,臉上紅撲撲。這樣說著,還有一個人會經常站在橋上,她的臉和泥土上的裂紋差不多,她的白發像炊煙一樣在晚風中搖曳,她的目光因向遠方凝望得太久而被晚霞燒紅燒傷。這樣說著,石拱橋和橋上的一切都會成為影子,會被風吹進河里,幾經歲月的沉淀和漂洗,變成了一幅深藏在心底,揮之不去的風俗畫。
故鄉河畔狂長激情的茅草,身體被猛烈地搖晃,直至大地或黃昏在劇烈地傾斜。
我為什么想到茅草?我為什么想到信江河畔吹笛的人?他那么深入,每一次吹奏,都如從水底走過,這個飽經風霜的人,最后茅草纏身。
哎,在孤憤中寫作,我應該去贊美,而不是用明晃晃的刀去砍殺。時間是鋸齒,這不,我又被砍倒一大片。
哎,野雀是茅草的傷。它一飛一掠都像從茅草中劃過,最終會入駐寒風的洞口。
這世上,總有一種聲音是難受的,因為我被割傷了。所以要用笛聲驚動河流,要逼迫野雀縱躍、茅草返青。
該沉到水里的就沉到水里,該打撈上來的就打撈上來。故鄉可以養育茅草,我也可以,這不,手指撥弄茅草,手指就是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