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王子俊
靈息吹動。月光在時間的故鄉播撒玫瑰的黃金。心靈觸撫的世界,一個悲哀而善良的老人,在夜色蒼茫之際,他向我們揮手道別,朝茫茫暗夜中永恒的地方緩慢走去。
(這靈魂與生命的撫慰者啊,他為何在我們的視野遠遠消失?當他把悲慘命運像一根骨頭拋向了身后,搭乘葉子的光輝迅疾上升。)
降臨的是流亡者被命運趕出屋宇的夜晚。一個孤獨的流亡者,他因流放而在一個玫瑰之夜有幸諦聽到靈魂與世界交流的聲音:
仍舊是一眼清純的泉;一只在光明中歌唱的畫眉;一叢像喇叭一樣無塵的木棉花;一片潮涌生命光焰的果園;一首留存在我們內心金色山峰上的福歌……
玫瑰之夜,是萬物的邊界:云朵。人的面孔。山峰。植物。游動的魚。是鋼鐵與礦石在永恒之城燃燒。
瞬間,都被時間銀色的鍛錘敲碎,融合、豐滿、消融。交織成一道令人目眩的光亮:
這玫瑰的火焰啊!
請照亮這記憶之城,在天空飄蕩和大地上被青草遮蔽的高貴的亡靈。
我一直把這位于金沙江,郵票那樣大的城市作為我寫作的背景:
這是一座令人眩暈的榮耀的城:
六十年代,移民們踏著馬幫鈴響的足印,從北方遷徙到這南方的高原與裂谷,并在一片火箭草與石頭之上建起了這座移民的城。
多年后,當他們的尸骨化為泥土,生命的火焰被時間之掌一個個熄滅。
他們獲得的僅是用線繩捆扎的無人翻閱的塵封的檔案:姓氏。出生年月。死亡時間。
而那些后來者,又有誰能在記憶中打撈出這些平凡的姓氏,以及他們那一張張焦黃而渴望的臉?
今夜,在玫瑰之夜,我瞧見那么多亡靈從泥土中浮出面孔,像月光種植的玫瑰,綻開在我面前,突然間,我發現,在玫瑰之夜,竟有那么多無名的人,他們的生命以及靈魂都通通交付給了這座城市:
他們被時間之火焚燒,打鐵,熔化。
而只有在這玫瑰之夜,那高于山峰的月光才把他們孤獨的姓氏鑄亮。
這是他們安身的地方:光禿的褐紅色的山峰。涌動的火箭草。南高原的熾熱而圓滿的陽光,以及通往大地、海洋和天空的縊口,沉默地讓生命開始或結束。
而他們那一張張焦黃而渴望的面孔在玫瑰之夜是多么的安詳和幸福。
整整五年,我坐在一間工廠最高的屋頂上,守望機器,獨自與星星,云彩,飛鳥交談。
整整五年,我披著一件在冬天抵擋寒冷的舊棉襖,生活在這座城市的鋼鐵的屋頂上。
面前是鋼鐵。清冷的月光。稻草編織的草席。我一直為一種到達的渴望而生活著。
遲鈍。沉重。單調的旋轉。速度。
這些物質打磨亮我生活全部的鐘點。
遠處,那些守望金枝的智慧的面孔被神圣的夜晚磨洗,晾在天空的線繩上。
一天夜里,像一個在歲月里湮滅的部落的守靈人,我端坐在稻草編織的草席上,睡了過去。
突然間,我夢見了葉芝,這位心靈在塔里把抒情的燭火刻下的愛爾蘭老人,他的面孔天鵝般天真和明凈。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一個沉重之夜夢見這位老人,這位我只能用心靈觸撫的老人離我竟如此之近,仿佛他一伸手就能撫摸我的額頭。
難道僅僅是憑借手中一本有著一幅年代已久,早已翻拍多次的黑白照片的詩集?
命運似一截燃燒的導火索,切入抒情的光焰。
他抒情的面孔像是月光煉出的玫瑰,逾越兩個相依的世界,他把一種質樸的虔誠降臨于我:
我夢見他坐在橡樹下,手拿著楠木木碗,牧師般嘴里念著詩詞,朝我的舊襖上,灑下像銀子一樣純亮的水。
他說:“靈魂選擇了最困難的,它把繁重的苦工擔在軀體和靈魂之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把同情的目光投到這只孤獨地走向死亡的幼獸。
是什么力量驅趕你來到鋼鐵之上?
這個掉隊的小小的武士,挺著胸膛,頭燈打量即將降臨的厄運。
這是冬天,寒冷像是那通往圣殿的梯子,一竿子插在我們面前的道路上。
顯然,這是只冬天外出尋找食糧的螞蟻,它不知道什么時候丟失了回家的道路和伙伴。更不知道命運已把最壞的消息扛在了它的肩。它用瘦瘦的手掌,舉起一粒白雪一樣的食糧。
我想,這就是它用自己的一生來換取的食糧吧。
這丟失道路的可憐幼獸!
現在,你的伙伴一定正匿藏在深深的洞穴里過冬,躲過逼近的寒冷的刀鋒。它們互相依偎,耐心等待著春鳥的第一聲鳴叫,等待來年播種在枯枝敗葉里的種子伸出翠綠的頭顱。
盡管,它們中的許多也和你一樣,注定不能聽見這種子發芽的聲音,但它們卻比你幸運,有那么多的肩,共同承受了死亡攥緊的拳頭。
冬天,一只注定不能度過冬天的螞蟻,這可憐的幼獸,它和我一樣蜷縮著身體,在升起的最高的爐火旁,等待著冬天過去,等待覆蓋在通往家園道路上心靈的大雪,被春天的掃帚打開。
靈魂所能抵達的,不僅僅是江對岸山峰上的一塊塊巖石,一株樹,盛在盤中的蘋果或桔子,還有光,精神,以及從萬物根部升上的色彩,是仍舊像裂谷上空的太陽一樣亮麗。
這些就是我們臨摹了千百次并賦予它們永恒生命的事物:
褐紅色的粗糙的巖石。果實的火焰。浴女。
(我發現那么多的蜜水在江對面的山峰上流淌)
從一種顏色到另一種顏色結束,然后重新開始。不可拒絕的速度,眩暈擊穿了你:你的畫布,你的布滿顏料的雙手,你的為痛苦所覆蓋的整個靈魂!
而眼睛在燃燒。而聲音在燃燒。
而耳朵在燃燒,而靈魂在燃燒。
現在什么都不能阻止你接近生命的本質:
那些朝你的舊衣投擲石頭的孩子,那些粗暴拒絕并嘲笑你的人,什么都不能阻止你過河入林以心靈去觸撫每一塊巖石:蘋果和紅桔。
(這些呈現在我面前的簡單的事物,至今讓我感動)
在赭石和朱砂之間;在靈魂的山峰之上;在生命純凈的光焰里;在世界的注視里聚集、凝固。
那個悲慟而善良的老人,當他向我們揮手告別,朝茫茫暗夜中的永恒走去,走回時間的故鄉時,他為我們講述了玫瑰的秘密:
那些生活在凈界的人,那些生命的香氣未曾泯滅的人,在玫瑰之夜,他們為自己一小點的過失,因愧對靈魂,而劈柴燒死了自己。
當朝霞升起來的時候,在他們生命被烈火焚燒的地方,朝霞將煉出玫瑰的光焰。
該不是結束的鐘點降臨了吧!
現在,這么多的疼痛在我的肺葉噴射。當那些掠過這座城市的風在四周的山峰上吹動,北方的紅嘴鷗已遠走他方。一些重復的詞語(致命的槍刺),仿佛隨意就被打碎的瓷器,將在這個冬天毀壞我關于這座城市的寫作,以及我的生命和激情。
當面對已經毀壞的詩的原質,我再也無法用時間的凈水來鋦補好生活迸裂的細須,
當說出的話語,僅僅是一些滿載膚淺和暗淡的文字。
遠處,是閃動光亮的峰頂,
(難以抵達的陡峭的高度)
鈷藍色的天空,生命
在更高的門楣吹息、噴薄。
云層被強大的光剪開一處裂縫,
我看見金色的光輝里
天使們抒情的翅羽拍打著光。
然后是嶙峋的巖石抹掉了堅硬的時間。
樹梢抬起頭,一齊向上攢動。
青草在無人注視的地方堅持。
如果我的寫作,能像椋鳥抓住清新的枝條一樣,搭乘上純明的輕盈之氣,旅行到鈷藍色天空的門楣,鳥瞰靈魂:
或接近于崇高,
或接近于卑下。
手撫金屬的琴鍵一樣,觸摸到那些雨水激發的讓人驚訝的語言;
那些像老虎般金黃的詞語;
那些從千萬朵火焰中取出來的詞語;
那我抒情的筆端就將在這個生動的玫瑰之夜,接近更高的歌隊:
根植于靈魂故鄉的玫瑰之歌。
找到關于生活與靈魂的答案和天路。
在生命的畫布上,臨摹出軍團般的魚族、飛鳥和人的面孔是怎樣交織成質樸的生命之歌 ,并為靈魂構筑一處棲宿的句號。
關于我所看見的一切,
我深感這些精神的鹽粒,
在嶙峋的巖石、樹木、魚族
飛鳥和流云這幾種簡單的線條前
神圣的光輝暗淡了,而剩下
肺葉散開的深達骨髓的慘痛。
在鈷藍色天空的門楣,我看見魚族。巖石。樹木。青草。流云。就是這些簡單的線條,構成了我一直渴望到達的幻象:
攀枝花,你這記憶之城,永恒之城啊!
這一萬噸黃金鑄造出來的幻象里,流淌著我血液的孩子,像青草一樣生長、發育,把生命的火炬延伸和堅持。
當春天的第一批候鳥飛回這稻草色的山谷;第一批蓓蕾簇動在樹枝;第一片翠綠的草覆蓋了這光禿禿的裂谷,
我發現了這樣一個秘密:孩子,那就是生命停止的地方,生命在前進。
讓結束的時辰來臨吧(我深知與詞語親近是一種怎樣的恐怖 ):記敘各種事物的白紙,讓詞語遠遁。筆端不再朝語言噴出墨汁。靈魂深達世界的內臟,靜寂地交流……
仍舊是一眼清純的泉;一只在光明中歌唱的畫眉;一叢像喇叭一樣無塵的花朵;一片潮涌生命光焰的果園;一首留存在我們內心那玫瑰之夜的生命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