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郭 偉
或是在人間,或是在天堂,我的思想到處游蕩,無所事事,不知所止。
一會兒我是我的堂兄,一會兒我是我的同學。我戴著一頂草帽,中間一圈已經脫線,外圈下垂形成了一個梭形縫隙,有時也可從那里往外看,看天看地,看人事變幻。像鏡頭取到的景像,總是青山綠水間一段風景。風也從那個豁口吹進來,不時刷新我的視線。我坐在塘邊養魚,投下魚飼料,看魚兒轟搶,嘴巴能在水里發出聲來。也有幾條是紅鯉魚,特別搶眼,特別靈動,我不時搖搖紅裙,努力炫耀自己。我愛它們,愛它們自由自在,愛它們沒有理想,不必努力奮進。
我的思想一會兒轉換為另一個人。我的視線一會兒是從醫生的眼眶后看出來的,一會兒是從教師眼眶后看出來的,一會兒是從護林員眼眶后看出來的,一會兒又是從農民眼眶后看出來的。這個幻象,是從過去搞尸體解剖時,產生的一個幻覺。這個靈感雖奇妙,又令人心生恐懼,生怕別人偷窺了內心的秘密。一會兒我是將軍,一會兒我又是一個學者。我戴著墨鏡,裝得很酷,總是與人有距離?;蛘咧苯诱f是高高在上,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有時又很不自信,沒有知心朋友,沒有人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也沒法理解我做的一切。
我把《人民日報》中最漂亮的書法作品,沿著外框剪下來,工工整整貼在記事本上,裝訂成冊。文化的千年萬載傳承,不辯是顏體柳體佑軍體,還是張癲的飄逸靈動,或是魏碑的蒼勁古拙。每個漢字都是有靈魂的,本是一幅幅畫構成。今天,我們通過這些文字才得以與古人的靈魂溝通,而有些新字又是古人生產生活水平提高后,隨之推進新的生產生活方式的成果。造字絕不是一地一人,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倉頡造字的神話,紀念著一個造字較多,統一規范的集大成者。
我們的民族反復不斷做著剪輯、重組工作——文字如甲骨,文字已石化。但是,還是那些字,從宗教走來,不斷創新著思想、科技和文化。
坐在清冷的書堆旁,想著為國家民族,想著大道理,做著大事情,卻被周圍的人嗤之以鼻,沒有關注、友善的目光。大家都坐在小餐館里,喝著空山的小作酒,加上少許冰糖、橘皮,裝在壺里加熱以驅寒,同時也蒸發掉少許乙醇,又甜又醇又可口。不久,還是酩酊大醉了。回程的路上,吐得滿車窗。我的雙眼站在窗外,總是隔著那么一段距離,或者一層薄得透明的紗窗——目光可進,氣味可出,伸手卻不可及。我面色蒼白,陽氣盡脫,瞇眼不睜,心慌亂跳。
那種放縱,那種無拘無束,是人生甘居南山豆莢叢下、塘邊柳樹旁,無限量、無拘束享受著各種菜花樸實的香,也是青蔬初長的菜香。
我是上世紀來過世間的人。知道生命充滿競爭,死可以復生,但自己必須牢記生的密碼。死在一個誰都可以進去的地方,誰都可以干預自己復生。那里如果是一個大廳,一間辦公室,各自把密碼藏在哪里呢?其他人如果知道你的密碼,則可能在不經意間丟棄、毀壞,也有人抱著多給自己保留一些空間和時間的目的。
我不打算告訴任何人,那個秘密被揉成一個小紙團,夾在一根金絲楠木的椏豁里。
靈魂來到大廳,我從一二三開始重新學習,并開始搜尋記憶密碼,回顧上世,安排今生。
突然,我有了想入世的想法??v身一躍,從窗口投下,我便失去了重量,似一葉飄飛,又似雙手為櫓,可以在空中劃動而改變方向。但實際上沒有改變,一切都不能改變。沒有自主,沒有方向,自由飄游。似乎日月向頭頂方向慢慢移動,星辰向頭頂方向慢慢移動。
我肢舒展,我心清靜,思想靜止,任其自然。
心里有一個想法,不是結局如何,而是何時終止。應該沒有可怕的結果,也應該沒有可喜的結果。萬物移動得那么緩慢,需要時間才能度過空間。
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訴我,要兩天才能落地。地是什么?可以承載我么?可以阻止我下落么?會不會硬著陸?一切都不知道。任其擺布,隨其自然。
兩天是個什么概念?是季節,還是逗號?還是一把剪刀,咔嚓一聲就能把一切過去剪斷——包括記憶?
我想過改變一下姿勢,但無能為力,或者有些微變化,周圍還是一片星云。在十分浩瀚的宙宇中,那不算速度,更不算距離。
天地之距有多遠,兩天——答非所問。耳邊沒有呼呼風聲,沒有極光,沒有彩霞。
何時落地呢?如何落地呢?
父親引我到過一個深山民族中,聽說叫火族。那里沒有男人,女人們都身材窈窕,面相姣好,身著藍底白花長衫,纖肢曼舞。見客來到,她們手把手圍成一圈,突然如柴禾叢立,外覆茅草,點火即著,她們仍然面帶微笑,端莊大方,態度從容。首先著火的是衣裙,火星在茅草間亂竄,淡煙四起。她們或靜立不動,或輕幅跳舞——沒有疼痛,沒有恐懼。
我十分驚愕。以手撩開一片茅草,拉出一個女孩。她非常淡定,見我左眼有淚痕,輕輕幫我擦拭。
身邊只留下這個姑娘。
回頭一看,一片灰燼。其他姑娘呢?火化消失了?乘遁地法走了?變戲法幻形了?
這就是鳳凰涅槃?
夢不告訴我,何時落地,更不告訴我,怎么落地。
沙灘柔軟得似少女的胸脯,任由人們嬉戲玩耍。男女、孩子的差距在這里變得最小,因為人們這時包藏得最少,而暴露最大化,生動的造型,白凈的皮膚,盡展造物的審美觀。無拘無束,自由奔放。任沙灘輕輕地把我們托起,任水浪為我們輕輕地按摩。似溫柔的一個個撫摸,一個個深情的親吻,直達深埋沙中的軀體之上。
如果沒有法規的約束,情感不知向何方延伸,是不是能穿越堅固的地球,穿越寒暑的四季,穿越無端的人心。
海水河水能融為一體,有沒有電流相通?沙灘為何能堆在一起,有沒有磁石相連?它們又怎能容忍礁石矗立其間,怎能容忍喬木、荊棘生長其間?虎鯨的雄性體味與海風的咸堿味,巖花的香味與人體的汗香,甚至企鵝海豹海狗鷹隼花雕腌騷味,融為一體,難以分離。
地可兼載,氣可兼納,水可兼溶,而心不可兼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