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蔣 默
不要放棄迷霧中的一束光亮,不要放棄沉寂中的一絲響動。
陽光透過村莊上空凝聚的烏云,溪水的表面,波光點點,仿佛我們的胳膊或翅膀的擦痕、我們不經意說出的話語。
鳥兒啁啾,沐浴水霧中的樹木,葉片濕漉。故鄉的麥苗覆蓋了一個漫長的冬季,顯得漫不經心,袒露的田地是用于栽插的,已經翻耕。
村莊與城市相距多遠?
外出打工的人背著沉重的背包,回過頭來,看見模糊的故人站在模糊的屋檐。
選擇的這個日子是陰天,陽光等候在高高的樹冠。一些人記著帶傘,一些人忘了帶傘,厚厚的云層飽含冰涼的雨水,卻飄浮起白霧,猶如一張巨大的抹桌帕,擦掉不愿記住的記憶。
我們與修剪后的桑樹交談,采桑人去了山外,相約的日子并不遙遠。明年桑葚成熟的時候,陽光會變得烏紫,一點點涂上孩子們的嘴唇。
學會像莊稼一樣期待、思考,花朵開在心里,并不在意澆灌與照耀。
一次次春寒都悄然流走了,山溝里依然是密集的野草。我們像竹林一樣清心、淡泊,像竹林中的石頭一樣堅持或留守,站在自己的山梁,接納過往的羽翼。
以房前的溪河為標志,我們將自已劃定在祖傳的水系。陽光的流,水的流,人的流,對遠方城市的眺望、呼喚,哪怕是一聲輕輕的吱喳、匆忙的一瞥,也在水面留下痕跡——記錄的是一圈圈漣漪。
撩開團團水霧,你會看見我們依然站在僻靜的山頭、田園,孑然或集群,都是為著迎候溫暖的光芒。
太陽,我們既然扎根大地,注定離不開你,如同江河中的魚類、母親懷中的嬰孩。即使你巡視在遙遠的云天之外,心系蒼穹,并未在乎我們的存在,我們每天醒來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抖掉夜露,舉起粗細不一的枝條,展開各種形狀的葉片,祈求和祝福——
為大地上所有的生靈,也為我們自己!
作為樹木和芳草,我們不再無謂地夢幻飛行與奔走,而自由的飛禽和灑脫的走獸,卻是我們相安無事的伙伴。
季節交替,推陳出新,是我們最先告知的。狂風的襲擊和暴雨的降臨,我們只有挺出強壯和瘦弱的脊背。
此時,冰雪封存了北國的山川,流向南方的寒潮猶疑而遲緩。我們無論站在高山與平原、峰巒與幽谷,都在堅信和堅守——
水霧層層散開,陽光擦過顫動的鳥翅撲棱著飛來,我們的心中蕩漾起森林的歌贊,如果是一群騰空的云雀,就能聽見。
如果故鄉是一張用泥土組成的紙,我們無論怎樣勾畫,呈現的依然是禾苗。糧食延續了我們的生命,也留住了牽掛和期盼。
從鄉村小道到城鎮街巷,我們來來去去,最終還是未能走出村莊。城鄉都一體化了,已經硬化的公路成了堅實的紐帶,連接著割裂的田園。
繁華的高樓向四周擴散,市井的喧鬧也向四周擴散,我們選擇了共同的節日回到了村莊,相聚,飲酒,聊天。天南地北的見聞溶解在酒盅里,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擺壩壩席,是故鄉的風俗。在天空飛鳥的眼里,如同一朵朵向日葵,春天最早開放的鮮花,吸引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蜜蜂。我們就是采摘花粉的蜜蜂,圍坐在或圓或方的木桌上,嗡嗡地大聲說著川東方言。
用乳名打招呼,老老少少抬起頭,先后同名,不分輩分。
放眼望去,村莊堂堂正正立在山頂,坐在山灣,蹲在路口,而依偎著房屋長大的竹林、緊靠著山梁長大的果園,終日展示著親切的身影。
村莊與村莊之間,由田埂和道路維系。莊稼與莊稼的交替,連貫、承續,猶如我們不會忘卻的節令、生辰。每個院落的名字沒變,院落中的姓氏也沒變,不變的口音,早已融入血液,用血管繡在漂泊者的心上……
陽光越來越明亮,我借走了漫天的白云,頂在頭上。
我帶領著飛翔的孩子回到過去的山野。那里,莊稼已經收獲,土地在暫短的休憩中產生夢幻,薄暮是耕牛反芻后悠長的哞叫,彌漫山谷。
我在雨天也借走了白云。雨天,就像老人嘮叨的話語,隨意說出,說個沒完,并不在意有沒有人聆聽。
楊梅熟了,等待在綠葉間,采摘楊梅的人卻遲遲未出現。
采過荷花的姑娘也出嫁了,陪嫁的還有那些銀鈴的歌聲和清脆的笑聲。荷塘老了,熟悉的背影選進了小學課本,月色也蒙上了歲月的汗漬和塵土。
秋天的靜默我已習慣,沉思中體驗著枯槁的秸稈。空巢就像我的村莊,孤獨是那佝僂的老人。我和我的記憶緩緩前行,前面是層層疊疊的山嶺,頭上是空曠的藍天。羽翼漸豐的麻雀耐不住寂寞,三五成群,緣著炊煙留下的依稀足跡,飛向遙遠……
房前的樹和道邊的樹顯得陌生,是熟視無睹,或是它們長變了形?我和我的孩子們生活在叢林,每一棵樹上都閃現過我們的翅膀。
我借走了村莊上空的白云,在夏天,也在秋天。從此,村莊多霧,多霧的丘陵田地沉睡,無人開挖和種植。
對一頭誠實的耕牛應當鄭重承諾,我所借走的云朵,歸還一溪清澈的水,歌唱的水。
黃昏漫步,人走進了一片林子。抬頭是被枝葉剪碎的天空,低頭是堆積的落葉和敗草。困乏了,坐在樹下,一坐便忘了時間。
人問樹:這些年,你們是怎么過來的?
樹直立著,沒有回答。微風拂過,葉片簌簌作響,人猜想是樹的話語,然而聽不懂。
誰又能聽見樹木的心聲?也許只有浪跡的鳥了,或者是廣袤而博學的土地。
人沉默著。思辨,懷想,失落,期待。在樹下,像一塊蘇醒過來的石頭,一動不動,心中卻回蕩著波瀾。
鳥啼稀疏,蟲鳴清淡,月光還未蒞臨,林中騰起一團團濃霧,布置成了縹緲的仙境。人倏地起立,靈魂開竅,放下心中的塊壘,感到輕松自在,前后擺動著手臂,翩翩欲飛。人在想:原來人與神的轉變這么簡單,看來不在乎修煉的長久,而是機緣……
人在霧中飛翔,滿眼是歌舞升平,到處是華麗宮殿,舒適,怡然,直到寒氣襲來,世界又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人有了孤獨,有了畏懼,伸手抓住了身后的樹干。
人問樹:我還在大地上么?
樹直立著,沒有回答。吹過一陣涼風,葉片簌簌作響,揮灑幾滴露水。冰冷的水珠滴在發燙的額頭,人一激靈,聽懂了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