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金庸先生逝世的消息,想起了一段往事。
前些年,我當時還是陜西衛視“開壇”欄目的主持人,參與了以金庸為旗幟的“華山論劍”系列活動。當時海內豪俊莫不奔走相告,涌于華山一睹金庸俠范。在形形色色人物的擁簇下,老先生平生第一次登臨他多次描寫到的華山絕頂,當然是借助纜車和滑竿。
非常幸運,我得以近距離訪問金庸,詢問了一些我對他困惑已久的問題,包括他父親的死對他的影響。金庸確實不善談吐,講話很慢,但是每一句條理都很清晰,很有邏輯。在整理出來之后,特別有一種動人的力量。
他是真誠的。感謝他當時把我當作可以坦誠講心里話的人。
郭宇寬: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內,武俠小說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學品類,您當時為什么選擇“武俠”來傳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金庸:最早我一人孤身遠離家鄉,在香港,寫一些大家都愛看的東西,也是為了謀生。還有一個背景,就是我從小就愛看《七俠五義》這樣的武俠小說,覺得很好玩。
我也喜歡西洋音樂和油畫,但我更喜歡中國古樂和山水畫,我很眷戀古典中國的美,中國人骨子里喜歡中國的東西,這沒有辦法。
郭宇寬:古人說“俠以武犯禁”,今天有些知識分子認為武俠小說所傳達的精神內涵是和現代法制精神相違背的,您如何看待?
金庸:當時沒有太多考慮評論界的觀點,主要看社會影響,能吸引大家,讓老百姓覺得好看。我的小說里也一直對下層社會很關注,特別是那種遠離高高在上的廟堂的生活。
郭宇寬:您說得很謙虛,說是為了好看,可我們看您的小說常會被打動,不僅僅因為好看,更是因為看您小說中的英雄人物那種高潔的人格和理想主義的追求,想必也寄托了您的抱負。
金庸:是的,我一直敬佩歷史上那些舍生取義、堅持理想的英雄,非常執著地追求信義,為了守信和道義不惜犧牲生命。遺憾自己有時候也做不到,為此我經常感喟,現在這種人太少了。但我希望大家能感受到中國人歷史中有這樣的人物,這些值得我們向往的人物。所以我在小說里創造一個現實中不大可能的世界,即是安慰自己,發懷古之幽思,也想借一支筆,記錄傳達中國人靈魂中曾經有過的美好情懷。
郭宇寬:有很多讀者對您封筆都感到遺憾,還有人覺得好奇,您的作品中塑造了這么多頂天立地的拔尖人物,讓人蕩氣回腸,可為什么在封筆之作中塑造了韋小寶這樣一個人物?有些猥瑣,在對自己沒有太大傷害的情況下才講一點義氣,卻在官場人生都處處逢源的主人公形象。這是否出于對民族性的悲觀?
金庸:我生活在香港,每天看到和接觸到很多中國同胞,內地當然也有,他們物欲很強烈,沒有信念和原則,整天吃喝嫖賭,不正經做事,說話不算數,講一套做一套,有好處就投機,當然也不是沒有可愛的一面。
我們中國男人是不是骨子里就是這樣?我有些擔心,心里很不舒服,我寫韋小寶實際是要揭露這種人,基本是否定的,有反思批判的意思,不是要大家去學。但是我沒有把他塑造得很丑陋、很倒霉,叫大家一看就討厭,這樣就沒有意思了。
郭宇寬:把您各時期的創作連貫在一起看,會發現您比如在國家民族觀、道德正義觀方面,您一直在變化或者說修正自己。那么您怎樣看待您早期的作品,比如《書劍恩仇錄》?
金庸:很慚愧,這是我年輕時的作品,很多道理我還沒有真正懂得,老實說有一些大漢族主義,以為只有漢族才是正統,殺其他的民族是殺韃子,好像漢族的好漢才是英雄。還有以為正邪是絕對對立的,君子殺小人就是天經地義。這些觀念是狹隘的,后來我對歷史有了一些理解,漸漸才明白這些道理,不希望看我小說的人有這樣的偏見,所以在我后來的小說里都努力避免。
郭宇寬:從您的小說中我們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中國文化之美,有人把您的作品視作對中國文化最深沉的一次回眸,為什么這次回眸偏偏是在香港這個殖民地的文化孤島上完成的?
金庸:我是從內地過去的,從小讀的是中國的書,我的根在內地。在香港生活以后,遠離故土,那個時候和內地交流不方便,只是遠遠地看到內地發生的一切,害怕文化的根斷了,也有一種憂患在里面。只有用小說寄托對故土延綿不絕的思念和鄉愁,也許是離得越遠這種情感反而越強烈。
郭宇寬:您的作品給人以幻想的空間,一個善良的人得高人傳授劍術,或者意外獲得武林秘笈,有了蓋世武功從而能鋤強扶弱,替天行道,那么現實社會中一個沒有武功的人,甚至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如何行俠義之道?
金庸:沒有武功的人也要有一顆正義的心,街上有歹徒行兇欺負弱小,就算打不過,也應該站出來。我原來也是當記者的,我相信做一個記者要敢說真話,除非你不干這行,否則要替弱勢群體說話,當有看不過的事發生要有責任心指出來。主持公道,打抱不平。
“降龍十八掌”、“獨孤九劍”這樣的武功是虛構的,生活中沒有這樣的功夫,要做一個有俠義精神的人,會不會武功不是關鍵。前一段時間有一個人我很佩服,她一個弱小女子(指的是劉姝薇),是一個學校的老師,發現一個很有背景的大公司發表年報是假的,騙股東的錢,她就指出來,揭露它。她也沒有很多錢,別人要收買她她不理,恐嚇威脅她也不后退,傾家蕩產都要拼到底,最后把那個大公司拉下馬。中國需要這樣的人多一點。
郭宇寬:在個人精神領域懷著俠義心腸相對比較容易,政治生活常常需要妥協和交易,身在其中,一個人無法抱著理想主義率性而為,您的作品中英雄人物最終結局常常不是殺身成仁就是退隱江湖,遠離政治。我想這是否也有您自身精神困境的寫照?
金庸:圓滿的人生是很難的,如果參與政治之中,最起碼要講公道,不能恃強凌弱,要講是非,誰對,誰不對。掌握力量的人不應當欺壓弱小,靠暴力主宰秩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為那些不幸的人感到難過,對那些欺凌別人的事非常憤怒。
郭宇寬:我在讀《笑傲江湖》時,從中體會出很多對于政治和權力斗爭的殘酷丑陋的反思,深刻揭露了政治對人性的異化,其中很多描寫我幾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說,是一一對應影射以前上演過的一幕幕荒誕劇。但據我所知,您在以前各種公開場合都不承認自己的小說里有影射,讓大家不要朝這方面想,當作是巧合。我想認真地請教您,這到底是一種明哲保身、回避政治風險的圓滑,還是別有考慮?
金庸:這件事有一個背景,從理智上我一直持這樣的觀點,文學要和現實、政治保持距離,要描寫永恒的人性,我認為小說畢竟不是用來講道理的。寫《笑傲江湖》的時候,“文革”正在內地發生,香港也很動蕩,白天我在報館辦報紙還要寫評論,我每天從各種途徑了解關注內地發生的一切,那種丑陋的事在上演,畢竟是自己的故土,不僅悲痛而且憤怒。晚上坐到書桌前寫小說的時候,總想靜下來,但可能是我下筆時控制不住自己,把這種情緒和思考流露于筆端。
郭宇寬:在武俠小說的創作中,除了傳統的恩怨情仇發掘到了極致,您對于自由、權力和人性的關系也有很多開創性的深入思考。可是到了《鹿鼎記》,您突然封筆,是否意味著您無法超越自己?假設上天再給您時間和激情,您覺得還有待開發的思想資源來源何方?
金庸:我的小說表現了很多個人的精神自由的追求,現在回過頭來看,覺得自己的作品還有一點遺憾,就是秩序這個主題我涉及得比較少,一個國家光有自由是不夠的,光有秩序也不行,特別是如何處理好社會秩序和個人自由之間的關系,我覺得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也希望有更多的有學問的人來一起研究思考這個問題。
郭宇寬:有一個謎一直使我困惑,想請您回答。我從各方面了解到,您的家庭在內地遭到很多磨難,您的父親查樞卿先生作為一個地主被鎮壓。可是長期以來您在香港都被視為“親中共人士”,特別是在參與基本法起草的過程中,更是頂住誤解的壓力,您是如何走出和超越這段陰影,您的信念是什么?
金庸:我父親是一個和善的人,只是生在這樣的家庭,繼承了一份家業,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當時聽到他的事情,我很難受,在香港痛哭了很久,半年多才恢復過來。但我沒有恨,因為我已充分了解,這是大時代翻天覆地的大動蕩,里面難于避免很多悲劇。在那個年代受傷害的不僅我的爸爸,在過去的戰亂年代很多窮人骨肉分離、妻離子散,他們有更多的苦。
我后來這些年來,一直都很尊重中國共產黨,盡管它也走過曲折的道路。這不是出于個人的好惡,它讓國家強大不再受外國的侵略,改革開放,社會穩定,讓老百姓富裕起來,這些大方向都是對的。
郭宇寬:您現在在大學當教授,令很多人遺憾地不寫小說改為研究歷史,如何看待自己作為一個文化人安身立命之所?
金庸:這些年來一些朋友對我的小說評價比較高,過獎了,其實沒有那么好。早年實在工作太忙,我自己想償還一個遺憾,希望能多讀一些書,最好去學校里,多研究一點問題,彌補自己的不足。如果說有什么愿望,我盼望我們國家富強,天下太平,老百姓都能有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