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雅 迢迢
“有時候給你寫信,寫得多了點兒,請你不要煩,這是我唯一和你聯系的方式。我想告訴你的是,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還有我在等著你。”2018年8月27日,距離男友出獄還有339天。
當天凌晨一點,張琦終于把信寫完了,打算天亮后寄往監獄。按照習慣,她把信紙的一角拍照發在“坐牢吧”論壇,并附帶一張美顏自拍。照片里,這位22歲的湖北姑娘大眼睛,尖下巴,披著一頭淺棕色長發,身上穿的是男友的白色T恤。
“穿上你的衣服,我都可以當成裙子啦!”張琦給照片配文時打趣說,似乎已經忘了幾小時前和媽媽吵架時的又哭又鬧。
信的稱謂總會在男友名字前加上“親愛的”,以一句“見信好”開頭。張琦寫給男友的信像是字跡工整的學生作業,沒有半點潦草,信紙上還印有卡通和五顏六色的愛心圖案。
自從兩年前男友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八個月起,像這樣的信,張琦已經記不清寫了多少封。
“等一個人大概是會上癮的。”那時候,等待的日子已經過去了647天。張琦認為,這樣的信,她會一直寫下去,直到男友出獄。
但一個月后,張琦的帖子卻再也沒有了更新。
“我不等了,他不值得。”
幾個月前,張琦在“坐牢吧”開了個帖子,“刑期有限,愛無限。不會放棄,等你歸來”。打那以后,張琦幾乎每天都上貼吧看看,在上面記錄心情。
“立秋了,八月份也馬上要過去了,天氣逐漸變涼。你不要和去年一樣弄感冒啦,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自己照顧好你自己。”張琦的帖子像是在與獄中男友直接對話。
“坐牢吧”匯集了近兩萬名像張琦一樣的姑娘,她們號稱“堅強女人”,或等待丈夫,或等待男友。“等待”是這個貼吧的高頻詞匯,與之相關的貼子多達近48萬篇,幾乎占了總帖子數(93萬多篇)的一半。
“看到貼吧里有這么多姐妹都在一起等待,心里好像就沒那么難過了。”吧里的姑娘們喜歡抱團取暖,不少用戶的ID甚至都一模一樣。隨機搜索某一天的帖子,當天近180名發帖用戶中,帶有“等待”、“愛”、“歸來”、“余生”、“團聚”字眼的ID超過了1/6。
對姑娘們而言,“坐牢吧”像是一個可以敞開心扉的樹洞。現實生活中,男友入獄的消息,她們中的很多甚至對好朋友都守口如瓶。而在這里,與男友甜蜜回憶的照片、聊天記錄截圖等都被“高清無碼”地發布出來。
“一個人要否定自己是特別不容易的,如果這個時候選擇跟男朋友分開,其實等同于自我否定,放棄了過去的選擇。”中國政法大學犯罪心理學研究教授馬皚認為,從心理學上解釋,姑娘們選擇等待是可以理解的。
“其實這是一種進步。首先,我們沒有特別去標簽化和污名化這些服刑人員,能夠體現我們全社會的寬容。另外,情感的這把尺子是最最個人的,除了法律和道德上的這種標準,它沒有統一的社會標準。女孩們的選擇權越來越大了,她們可以做出這種選擇,哪怕別人有各種各樣的指責和擔心。”
“你家的什么罪呀?判了幾年?”,吧里的成員總會以這樣的問候開頭。遇到“同道中人”,姑娘們往往會留下聯系方式,私聊或者組群。
張琦加入了其中一個名為“we are 伐木累”的微信群,群成員來自全國各地,相同的是,她們的愛人都將在2019年出獄。聊天群里,姑娘們一邊相互安慰,一邊交流經驗:有什么辦法才能幫助減刑,怎樣才可以高效地往監獄里面寄信寄錢,如何與未來婆婆搞好關系……
群文件里還有她們從各種渠道搜集來的資源:《取保候審萬能模板》、《詐騙罪辯護詞》、《關于計分考核罪犯的規定》、《監獄考評獎罰辦法》……
“什么罪名呀?說出來我給你分析分析”,“合同詐騙一般要判三五年,嚴重的話要十年以上。”接觸多了,原本對法律幾乎毫不了解的張琦現在可以知道什么罪名大概會判多少年。
但吧主何瑩瑩卻幾乎不加入任何群聊。何瑩瑩來自湖南,出生于1995年,和張琦同歲,但相比起后者,她需要等待的時間要長得多。兩年前,何瑩瑩的男友因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被捕,一審被判無期徒刑,后改判15年有期徒刑。
男友被刑事拘留后,傷心卻又無處訴說的她開始在“坐牢吧”發帖,隨后當起了吧主。截至目前,何瑩瑩的帖子已經積累了2000多條回復貼。
“我害怕寂寞卻又喜歡獨處”,何瑩瑩說,堅持累了就回貼吧看看,但她只看對象被判十年或十年以上的姑娘發的帖子。
父母不同意、朋友不理解……選擇等待的姑娘們感受著來自各方的壓力。
“我媽說到死也不同意,今天又吵架了,我還被打了一巴掌,現在嘴巴都腫了。”父母不同意張琦等一個坐牢的男友,為這事隔三差五地吵架對這個家而言幾乎是常態。
19歲那年,張琦在湖北某一所院校的會計專業讀大三。通過QQ,張琦認識了比她小半歲的男友。初次見面后,張琦被眼前這位幽默又懂得照顧人的浙江男生吸引了,兩人迅速確定了戀愛關系。
直到現在,兩人異地戀期間往來的所有火車票,依然被這位心思細膩的姑娘完好無損地保存著。男友只有小學文化,但張琦似乎并不介意。經歷過多次戀愛后,她更看重的是男友給予她的疼愛和安全感,“那是無人能及的。”
“他吃芒果過敏,但還是剝給我吃;我肚子餓想吃宵夜,他會大半夜跑去給我買;我生理期的時候他會給我沖糖水、洗衣服、做飯……”相比起從小把她寄養在爺爺奶奶家的父母,對張琦而言,男友帶給她的更像是一個家。
但相處時間長了,吵架似乎也不可避免。“有一次我們鬧矛盾鬧得厲害,我把他打傷了,他把我頭打破了。”但張琦更愿意把那理解為戀人之間的“相愛相殺”,“就算他跟我吵架,但是他從來沒有離開我。”
但張琦的父母可不這么認為,“他們覺得,打女人的男人都好不到哪里去。他們說他脾氣暴躁,滿身文身,并且還因為打架蹲過看守所,一直不同意我們在一起,現在坐牢了更覺得是敗類。”張琦形容父母是固執又死板的從大山里走出來的70后。
男友出事的那天,張琦待在看守所不肯離開,父親當著所有親戚的面下跪,讓她回去,但張琦選擇了男友。“當時我爸都哭了,但他是理解不了我們之間的感情的。”張琦形容自己是缺乏安全感的人,“我喜歡有人在乎我、重視我,可是我的爸媽從來沒有認真和我交談過,從來不會聽聽我的觀念和想法,只會一味的苛責和辱罵,除了高音大嗓門的吼叫和棍棒的專橫,他們好像什么都不會。”談起對父母的不滿,張琦幾乎能說個不停。
“這是一種補償效應。父母的做法讓她感到了少年時期的許多正常需要得不到滿足,但是她在男朋友身上得到了明顯的補償,”犯罪心理學教授馬皚解釋,“人的情感是建立在需要滿足的基礎上的。在物質層面上,父母可以給予,但這在整個需要結構當中是最低層次的,僅僅是生理需要的滿足。像安全、尊重、愛、自我實現這些精神層面的需求,可能恰恰都是這個男朋友所給予的。”毫無疑問,相比起父母,張琦在情感上更傾向于男友。
男友入獄、和父母關系跌至冰點、身邊也沒有要好的朋友,那段時間里,張琦痛苦又孤獨,只好天天泡酒吧、抽煙、喝酒。“沒有了目標也沒有了追求,整個人變得無比頹廢。上班、家里、酒吧三點一線,每天心情都不好。”
在酒吧里,張琦認識了一群朋友,但令她沒想到的是,這群人竟是徹頭徹尾的騙子,不僅騙光她的存款,還害她受傷住院。無奈之下,張琦被父母接回湖北老家養傷。
在此期間,父親沒收了她的身份證和錢,為的是防止她跑去浙江的監獄看望男友。“沒有身份證,我連火車都坐不了。”被迫待在老家的七八個月里,張琦幾乎每天以淚洗面。今年4月,絕望的張琦甚至想過自殺,她跑去跳樓,幸好被姐姐拉住了。當時情急之下,母親同意她和男友在一起,但過了一陣子便反悔了,吵架的時候甚至把她綁在凳子上打。
所有這些,張琦卻從來沒有寫進信里。“不能寫不好的,不然會被扣在獄警那里,會影響他改造。”
男友入獄,選擇等待的姑娘們像是自己被判刑了一樣難受。
張琦的痛苦,已經等待了三年的何瑩瑩幾乎全都體會過。“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自己不難受,只有熬過去。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都是自己開導自己。”
起初,何瑩瑩將男友入獄的事情瞞著家人,但僅過去一個月,消息便傳到了父母那里,何瑩瑩只好無奈承認。多次爭吵后,媽媽拗不過她,便再也不管她的事情。
男友被捕后三個多月,何瑩瑩在網上做了一次心理測試,屏幕上彈出一行字:“你的心累指數是500%,只有萬念俱灰、心灰意冷才能概括你的內心感受。”那段時間里,何瑩瑩每天晚上都失眠,才剛滿20歲頭發就一把一把地變白了。
馬皚提醒,如果自我心理調節能力不夠強,選擇等待有可能會引發負面影響。
“會有這樣幾個階段,首先是封閉自己,封閉導致逃避,隨之而來是社會交際圈變得越來越少,這會使人更依賴于內心深處的寄托;逃避又有可能導致抑郁,而抑郁狀態一旦出現,并且持續一定時間,就會打亂內心的平靜,引發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方面的變化,最后可能就是各種拒絕,不再愿意接受別人的幫助,也聽不進去別人的建議。”
“選擇要等,你就不是正常人。”相比起20歲出頭的何瑩瑩和張琦,談起男友入獄的事情,30歲的謝茵給人的感覺更為冷靜一些。謝茵28歲那年,男友因販毒罪入獄,獲刑四年多。
“我就不明白了,愛情是生活的全部嗎?”謝茵看不慣貼吧里那些號稱愛情至上的姑娘。謝茵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一直等下去,但至少兩年多來,她一直在堅持。只是,她有時候也會害怕,男友在電話中答應出來就娶她當妻子的承諾能否兌現,會不會到時候都變了。
馬皚認為,謝茵所擔心的問題是成立的,“它是屬于無法預測而引起的高焦慮,她們的成本太高了。并且你投入的成本越高,你的焦慮感就越強。”
“我男朋友愛玩,喜歡美女,性情不定。我也不知道他出來會不會珍惜我。”一分鐘前還語氣篤定地說非男友不嫁的張琦,談起不能預知的未來,也一下子變得不肯定了起來。
七夕那天,通過一位前去探監的獄友妻子,謝茵得知,男友參與了倉室發生的打架事件。怕打架會影響男友減刑,緊張又焦慮的謝茵把監獄大廳、獄政科的電話打了個遍,同時不停地聯系男友的父母,囑咐他們去探監時要向監獄管教詢問清楚。
“我跟他媽媽聊天的時候,明顯感覺他更像是我兒子。”謝茵哭笑不得地說。
按照監獄法規定,親屬和監護人可以探監,親屬的會見一般限制為直系親屬。何瑩瑩從其他吧友那兒學到經驗:讓男友父母去村委會開“表妹證明”,再拿去公安局簽字。憑借“表妹證明”,何瑩瑩每個月可以獨自去探監一次,一次半小時。每次探監離開時,何瑩瑩都舍不得走,“感覺不能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氣了。”
此前有網友在何瑩瑩的帖子下留言:“你還年輕,別拿人生賭。”何瑩瑩氣憤地回了一句:“你懂什么?”何瑩瑩把所有反對者都視為敵人。
何瑩瑩和男友算是早戀,13歲那年,兩人便在一起了。“這么多年了,這好像根本已經是親情了。”戀愛多年,男友臉上的痣在什么位置、哪里有疤痕,甚至連男友的指甲片是什么樣的,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吃飯的時候想你吃得好嗎?睡覺的時候想你睡得著嗎?”何瑩瑩喜歡管男友叫“乖仔”,有時候睡覺夢見男友被電棒電到,何瑩瑩氣得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怕男友在里面錢不夠用受委屈,她就把工資攢下來,寄給男友。
“咱們要振作起來,從身邊的一點一滴小事做起,改變對自己的看法,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出來以后我們首先自立自強,切記不能做骯臟的事情,靠自己的雙手做事和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