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希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沈從文以他富含詩意的筆給我們創造了一個不可復制的湘西世界。作為一個少數民族作家,沈從文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向我們展示了他所生長和感受到的故鄉。筆者認為,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的創造背后,是沈從文對現代文明的反思及自己民族意識的隱性表達。
在沈從文的小說中,他的民族意識的展現即是通過對苗漢關系的反復表述。這里的苗漢更具體的在沈從文的作品中被沈從文以“城里人”和“鄉下人”這一對概念來書寫。“我實在是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再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1)在沈從文這段著名的自白中,我們可以很明顯的看到沈從文的自我認同,即我是鄉下人,你們是城里人。那么沈從文的這種民族認同是在什么背景下產生的呢?沈從文生于1902年,1923年到北京。從湘西到北京,沈從文跨越的不只是幾千里的地理距離,他同時跨越了一個甚至幾個時代的歷史空間,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2)一個20來歲的小伙子第一次只身從鄉下到城市,內心的不適和恐慌可想而知。這對每一個有過類似經驗的青年人來說,都是正常不過的,但對沈從文尤其劇烈。在郁達夫的《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中,沈從文“窄而霉”的生存困境躍然紙上。人在這種困境中是很容易回到故鄉的,自己被這個新環境和新環境中的人所不認同,他會自覺不自覺地回到他曾經的圈子里,這時候的湘西世界便自然而然出現了,并且以一種詩意的、美麗的形象出現,而沈從文民族認同感萌生真正的體現是和苗族這一特殊的民族群體分不開的。
當1911年發生辛亥革命,1919年五四運動發生的時候,沈從文本人其實是沒有多少感受的。在《從文自傳》中《辛亥革命的一課》里,沈從文寫道,“但革命印象在我記憶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于殺戮那幾千無辜農民的幾幅顏色鮮艷的圖畫。”可見,在中國其它地方正感受著中國社會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沈從文感受到的只是殺戮。當他只身處在北京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再看他人生的前20年,這種對苗名的屠殺就不僅僅是一種風景了,相反,他會感覺到那些被屠殺的是自己的民族,是和自己留著同樣血液的苗民。對苗族的屠殺和歧視是由來已久的,無論是滿清政府還是國民黨政府都曾直接或間接的對苗民實行過種族滅絕的策略,這就使得苗民的生存環境變得險惡了許多。由于苗民的弱勢地位,他們的聲音不免會顯得微小,這自然會造成他者對這個受到歧視民族的誤解,而由于這種誤解,苗人來自世外的壓力就會更加巨大了。外界人沒有看出,湘西土著居民與世無爭的態度,原來是出于仇外心理,卻把它看作怯弱退讓,以為這些遠離交通干線生活的鄉下人,必然向古代傳說桃花源(現在軟水下游真有一個桃園縣)中的隱士那樣,生活的無憂無慮,所以才于世無爭。(3)正是由于這種正義和公平的被顛倒,而使得飽受壓迫的苗民不被理解,因此沈從文會痛切地感嘆道,“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這種巨大的理解上的鴻溝造成了我們對沈從文牧歌式的敘述背后的悲痛和關懷的忽視。我們在沈從文的很多作品中都會讀到諸如所謂野蠻,不文明等。但顯然沈從文告訴我們的并不是這些,這里的“野蠻”本身就是鄉下人的一種生命狀態。我們這里總是用“文明”這個概念來觀照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但我們所謂的文明所代表的是被認為具有普世的意義,即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類必將沿著“文明”道路達到某種生存狀態。但我們不禁要問:世界上存在所謂的普世的人類文明嗎?沈從文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此他才會展現給我們一個貌似野蠻的原生態的湘西世界。因此,我們會從他筆下“野蠻”的背后感受到人與自然的契合,感受到生命的健康和美麗,而他的自信則源于人性之善美,傳統文明之偉大,這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體現。
我們讀小說《丈夫》,總不免于把心思都放在那一對可憐而又可愛的鄉下夫婦上面,為他們的哀樂所牽動。由于妻子特殊的職業,妻子的身體便成了被壓迫的對象,而丈夫的心靈卻受到了更大的壓迫。“她們從鄉下來……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慢慢的于鄉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人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4)很有意思的是,沈從文把婦人毀了的原因歸于她們“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這里的城鄉沖突就很明顯的被沈從文提出來了,健全和毀掉被對應為鄉下和城市,妻子和丈夫的被壓迫皆因為是到了城市的緣故。但制造沖突顯然不是沈從文的出發點,“兩夫婦一早都回轉鄉下去了”的小說結尾只短短幾個字,沈從文就把這種沖突化解了。人性中的善和美只短短幾個字就被沈從文無限放大了,鄉下人的善美最終戰勝了城市的吸引,沒有痕跡,沒有造作。讓沈從文如此自信的其實就是他所信仰的人性之善美,而在沈從文看來這些特質是天生屬于鄉下人的,在《丈夫》淡淡感傷的背后其實是對掙扎中人性選擇的一首頌歌。《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是一篇頗有些傷感的小說。北溪村原是在自然狀態下生存的,可由于縣城官府的涉足,要改變村莊原來的習俗,迎春節的痛飲也被禁止。面對一切都將不同的北溪村,六個年輕人和一個年長者于無效的反抗之后一同搬進山洞中去住,于是他們成為了“野人”。他們的生活依舊是打獵,之所以成為野人僅僅是因為他們的生活狀態依然是大都會文明入侵前的北溪村原有的生活狀態。由于對新一個迎春節的懷戀,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于是紛紛跑到山洞聚會了。在迎春節過后第三天,七個野人的頭顱便被掛到稅關門前大樹上了。這是一篇沈從文筆下的頗有些殘忍味的小說,也是一篇反諷意味十分濃厚的作品。小說中七個被城市文明定義成野人的村民由于對傳統文明的堅持,最后竟被殘忍的殺害,在沈從文“冷漠”敘事的背后,鄉下人的自然的生存狀態不應被入侵,傳統文明不應被踐踏,沈從文所認同的是“野人”,而不是“文明人”。
他反復自稱為“鄉下人”,就表明他對苗族文化傳統的認同。他當然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鄉下人”,而是從西方文化中獲得理性啟示,而在苗漢文化比較中“取證”,從而獲得現代意識的“鄉下人”。沈從文的重要意義即在于他是在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中,身處城市中關照西南偏隅的苗民,這就使得他的民族認同脫離了狹隘的熱情,因此我們從沈從文的作品里對苗民的贊美背后會讀到憂愁,讀到感傷,也因而使他的作品能夠得到持久的生命力。沈從文對苗民的書寫是現代文學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倘我們對沈從文的解讀只是觀賞這道“風景”,而忽略了他創作意圖背后深深的民族認同,那我們的解讀毫無疑問是隔靴搔癢,令他失望的。因此,對沈從文筆下“鄉下人”的解讀離不開沈從文本人的苗民身份,更離不開沈從文深深地苗民認同。
注釋:
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沈從文別集—邊城集》[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M].岳麓書社,2006:26.
金介甫.鳳凰之子:沈從文傳[M].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0:9.
沈從文.《丈夫》,《沈從文小說選》[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