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欣蘭
摘要:納蘭詞中的月意象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意味,從三個方面進行探究:運用原型批判的方法透視月的時空永恒性,納蘭詞中的月意象表達隱痛、寄托相思;從陰陽之道的層面來論述月意象與女性異質同構的關系,納蘭詞中的月意象飽含女性陰柔美,這與納蘭性德心中的女性情結是分不開的;納蘭詞的月意象滲透著禪意文化,通過月意象關照納蘭性德的佛學追求。
關鍵詞:納蘭詞;月意象;哲學意味
意象是一種包孕著情意的藝術表現,主要是指主客交融的寫意性審美形態。分析關鍵的意象,是中國古典詩詞品鑒的重要途徑。一直以來,月都是被吟詠最多的意象之一。月意象在納蘭性德創作的348首詞中占據了較大的一部分,涉及到月意象一共有131處。納蘭詞中描寫的月意象獨具特色,其中少有圓月、明月之類的圓滿意象,出現圓月時,常常是追憶曾經的美好時光,或是用圓月反襯自己的愁苦孤單。他的詞多寫清冷凄寒的月,籠罩著一層冷色調。
中國古代的言意理論首先是在哲學層面展開的。天人合一關系貫穿著整個中國哲學的始終,天道與人道統一。天地萬物在這一文化精神的孕育下,中國古典詩詞所呈現出審美的獨特韻味和文化內涵被稱作哲學意味。納蘭性德將他的精神世界與月亮這一物理實在融為一體,形成了一個生動而富有哲學意味的意象世界。
一、月意象在原型批判下的時空永恒性
20世紀初,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在佛洛伊德的基礎上提出原型理論:所謂的神話,其實是一些遠古的意象在原始民眾思想中無意識的反映并且長期存留,經過世世代代反復出現,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相似的文學母題。加拿大文學理論家弗萊修正了榮格的原型理論,構建起“神話—原型”為核心的文學批評理論,從此,這一心理學概念便進入了文學領域。
自古以來,人們就對于這個恒久流長的月充滿了崇拜和豐富的幻想。月亮原型承載的是歷史的沉淀和社會性的文化精神,因此,對意象進行原型批判的方法能夠更好地透視納蘭詞中的月意象。曾有傳說:“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宮,為月精”(1)。納蘭性德的詞中就有關于“嫦娥奔月”神話的引用:“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2)。嫦娥之所以奔月,說明在這一神話出現以前就已經有了月是不老不死之鄉的傳說,月承載著生生不息、永恒不滅的生命情懷,體現著時空永恒性。
月是宇宙恒久的象征,在納蘭性德的心中,人短暫的一生和無窮的時間相比就仿佛滄海一粟,使得他的內心充斥著深深的無力感。如詞《鬢云松令》“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斷腸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納蘭對愛人的相思近癡,他孤孤單單聽見脈脈傳情的簫聲,此時明月光灑在紅豆蔻上。他因思念備受煎熬,面對依然的月色,用反詰的方式生動地抒發了內心的情懷“月能不朽,人還能依稀如舊嗎?”一些癡情一些難過。同時,納蘭的詠史詞利用永恒的明月來抒發興亡之感:“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憶秦娥·龍潭口》)這首獨具一格的作品創作于納蘭性德隨康熙東巡之時,思及家族往事,面對龍潭的史跡心中隱痛,唯有不變的月亮見證歷史,他便無限悵惘,不勝興亡之嘆。無論是哀婉凄切的相思哀愁還是雄渾浩大的家國之感,都歸于跨越了時間的無限的月意象。
月的永恒性在納蘭詞中還表現在溝通空間的媒介作用,無論你身處何處,不管相隔多遠,抬頭都能看到同一個月亮。月亮是恒久的橋梁,能夠遙寄相思,溝通心靈。“離魂何處,一片月明千里。”(《憶桃源慢》)漂泊在外,旅人只能把思念寄托給這千里明月,讓月光把情誼灑向愛人;“一紙鄉書和淚折,紅閨此夜團圞月。”(《蝶戀花》)想象著閨中人也正在對月掛念著自己,旅人蒼涼的心中便也多了一些安慰。“代北燕南,應不隔、月明千里。”(《滿江紅》)一在北一在南,遙隔千里,明月相通。
二、月意象與女性異質同構的陰柔美
陰陽之道被視為中國古代哲學的出發點,陰陽平衡被視為天地間最大的和諧。《禮記·禮器》曰:“大明生于東,月生于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3)。由此可知,古時候太陽代表著男性,象征力量、陽剛、強盛;月則代表著女性,象征溫和、陰柔、婉約。在人們的心中,月亮是女性的代名詞,這是歷史沉淀下的文化認同和人類的心理默契。
格式塔心理學家認為:客觀事物的存在方式、人的感覺和心理活動、主觀情感以及藝術呈現方式幾個不同領域的中間,有一種相互對應的聯系。幾種不同事物的作用力達到一個相同的結構模式,即會觸發人的審美判斷,這便被稱為“異質同構”。月亮與女性雖然有著極其相異的物質材料,但是他們有著相同的力的圖式,傳遞著作者同樣的思想內涵,因此能夠達到二者的統一。女性體內生理的變化與月亮的盈虧有著神奇的相關性,月亮的晶瑩潔白、婉約柔美也顯現著女性的特質,因此月亮與女性有著“異質同構”的關系。納蘭性德也認識到月意象的這一特點,描寫月意象的女性美,給人以和諧之感。
納蘭性德曾在愛妻病逝三個月之后與她在夢中相見,夢見她身著素衣,妝容淡雅,哽咽著緊握雙手,不忍離去,臨別之時在耳邊輕呢:“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沁園春》)在納蘭心里,抬頭望見的月就是最愛的那個女子,因此月也蒙上了一層凄婉哀傷的面紗。納蘭用月來比喻美麗的女子,描摹美女的容顏相貌,如《臨江仙》:
長記碧紗窗外語,秋風吹送歸鴉。片帆從此寄天涯。一燈新睡覺,思夢月初斜。便是欲歸歸未得,不如燕子還家。春云春水帶輕霞,畫船人似月,細雨落楊花。
這首詞上片敘兩人分離之后孤身漂泊之景和凄冷迷幻之情,下片轉而寫想象中與佳人共賞春景的美好情景,浪漫而富有深情。在這春意盎然的景色里,船中女子的臉龐美得仿佛是月亮的倩影。此時的月有春云、春水相伴,輕盈的霞氣縈繞,月色輕柔溫和極具朦朧感,如煙如霧,若隱若現。乘著華麗的游船的女孩子們,面容如月,應當也是那樣的柔美,那樣的朦朧和可愛,唯有月才能描述這樣的美。
納蘭性德內心里潛藏著濃重的女性情結,他的詞中,常常出現一些陰柔特征的女性事物,無論是服飾、物品還是形象。眉毛是女性面部中獨具特色的一個部分,女性的眉多是修長彎細,具有柔性美。一說到月亮眉,就能夠想到一個美貌動人的女性。他在寫月意象的時候,常把眉與月共稱,眉在納蘭筆下甚至成為了量詞,用作“一眉新月”。缺月如眉,散發凄美:“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梅梢雪·元夜月蝕》)“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點絳唇》)《浣溪沙》中“兩眉何處月如鉤?”惟妙惟肖地展現了女子蹙眉的樣子,多情女子的凄涼寂寞寫在臉上。
三、月意象在佛學滲透下的禪意
納蘭性德信奉禪宗文化,他的生活與創作無不滲透著佛學的影響。納蘭性德自號“楞枷山人”,這充滿著佛學意味的名號就是來自于《楞伽阿跋多羅寶經》。詞集《側帽集》也因《壇經》中的一句經典佛語“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更名為《飲水集》。納蘭性德深厚的佛學情結都付諸筆端,其詞中總能看到佛學的痕跡,梵宇、蕭寺、松門、經聲、佛火、香臺、禪榻、妙蓮等與佛教密切相關的事物都在他的詞中顯現著佛光禪影,其中月意象是他佛學情結的重點體現。
形而上學的禪宗文化中總是以月喻禪,將禪境投射入月境,物我相融。清冷的月光鋪灑人間,月在納蘭的心中成為普度萬物的佛法的化身。在《菩提心論》中,子淳禪師云:“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相忘,方可稱斷”(4)。晶瑩澄澈的禪者之心能夠從情感的粘著性中解脫出來,得以實現水月相忘的境界。納蘭詞中也有描寫這樣“水月相忘”的境界:“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水調歌頭·題西山秋爽圖》)禪宗的味道十分濃厚,富有理趣。
“鏡花水月”便是空幻虛無的呈現,是禪意的心靈狀態。月華如水,流水無痕,明月給人以虛幻靜謐的感覺,因此月亮引起的禪理往往是虛空。納蘭對于人間榮辱和歷史興衰都皈依于佛門的空寂。有一首書寫寶珠洞的《望海潮》詠嘆了昔日的繁華敗落成為如今的“漠陵風雨,寒煙衰草”“童子牧羊”之地。最終“僧飯黃昏,松門涼月拂衣裳。”經過歷史的洗刷,千秋功業都是虛言,映照在寺廟門前的冷冷月光中。《采桑子·居庸關》描寫了納蘭性德面對險要嚴峻的居庸關,對歷史過往感懷抒慨:“行人莫話前朝事,風雨諸陵,寂寞魚燈。天壽山頭冷月橫。”告誡人們,歷史的興盛繁華皆是冷月空寂。同時,納蘭視功名利祿為浮榮,如鏡花水月般虛幻:“功名應看鏡,明月秋河影。”(《菩薩蠻》)納蘭詞中的月意象也無不體現著佛學中的色空觀,如《一叢花·詠并蒂蓮》一詞中,描繪了“相對綰紅妝”的艷麗嫵媚的蓮花,二者脈脈情深,然而在作者心里卻“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銀塘。”美麗與深情皆如銀塘之月,歸于空幻,不過是消失于湘江的娥皇、女英。
月亮總能夠引起人們對第二個維度的世界的想象,佛學便追求“西方極樂世界”。月亮是一個神秘的存在,他往復循環,圓缺輪回,無常的生命中總有保持不變的東西,因此佛學中不認為死亡便是終結,對待生死問題,佛教認為人有三生,即來生、今生、前生,皆認“六道輪回”的道理,只有參透佛法才能不受輪回之苦。《采桑子》一詞便引發了這樣的思考: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良宵總淚零。只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納蘭性德時逢高天朗月,良辰美景,更引發他思念亡妻的凄傷。他想與妻子在天上重見,奈何今生無法實現。唯有佛學轉世輪回的說能夠給予納蘭性德以安慰,讓他寄希望于來生與愛人再度重逢。
通過探究納蘭詞中月意象的哲學意味,發現詞人創作背后所隱藏的文化特征和歷史沉淀,看到一個癡情的、憂郁的、超然的納蘭性德。同時,納蘭詞對月的描寫從細節之處著手,對月亮進行細膩入微的觀察和描述,也更加豐富了月意象的內涵。
注釋:
高誘.淮南子·覽冥訓.張秉戌,葉嘉瑩.納蘭性德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1:179.
納蘭性德.畫堂春.張草紉.納蘭詞箋注(修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89.注:本論文所引的納蘭性德詞作皆出自本書.
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751.
普濟(著),蘇淵雷(注釋).五燈會元卷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