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虹 胡泳
【摘要】文化針灸是粉絲行動主義的一種模式,由粉絲行動主義組織“哈利·波特聯盟”創始人安德魯·斯萊克于2010年提出,美國學者亨利·詹金斯將其發展成一個學術概念。文化針灸的實質是一種以流行文化聯系社會議題的策略,它是自下而上的草根運動。此種策略運用大量粉絲技術以匯聚注意力,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形成對話與動員。
【關鍵詞】文化針灸;抵抗;粉絲社群的公民實踐;文化反堵
一、何謂文化針灸?
粉絲組織“哈利·波特聯盟”①創始人安德魯·斯萊克于2010年在《赫芬頓郵報》撰文,提出文化針灸這一術語:“在文化中尋找心理能量,并將這種能量導向創造更健康的世界……作為活動分子,我們未必如耐克和麥當勞那樣富有,但我們擁有富含意義的信息……通過文化針灸,我們將迎來一個充滿樂趣、富有想象力和超級性感的行動主義時代,并且它將會非常有效。”[1]
文化針灸的具體操作方式是,粉絲組織發現虛構的內容世界②的“公眾參與基礎”,以之作為“接觸點、世界觀或哲學,使人、行動與機構顯形”。這種基礎可以服務于行動組織的多重目標,比如為公民的既有體驗提供錨定標準,幫助識別和聚集信念與興趣的同道者,以及在行動主義者之間形成強有力的紐帶。[2]具體來說,行動組織的成員通過請愿、發函、制作視頻、籌款等,力圖影響法律和公共政策。這些活動通過與他人的接觸,悉數在公共領域內傳播和運作。就哈利·波特的粉絲而言,他們的政治行為包括:在公共討論中插入論證,從而引起粉絲甚至其他閱聽人對現實世界議題的關注,在這個過程中形成公眾,并以此展開線上、線下的行動,最終令自身的公共主體性得到維護。
文化針灸構成了粉絲行動主義,成為公民參與和政治參與的一種嶄新形式。“它是從粉絲文化中浮現出來的,往往是為了回應粉絲的共同興趣,也經常通過粉絲的現有實踐和關系加以構建,并從通俗文化和參與式文化中提取隱喻進行框定。”[3]這種行動模式的驅動力在于“想象一個更好的世界”。該理念由《哈利·波特》作者、本身也是行動主義者的J.K.羅琳在2008年哈佛大學畢業典禮演說中提出,斯蒂芬·鄧肯比認為它描述的是一系列的運動,“包括理解欲望和對非理性說話的政治;使用符號和聯想的政治;講述好故事的政治”[4]。
文化針灸的方法是富有想象力和俏皮的,提供了一整套另類隱喻和類比,而這些隱喻和類比本已屬于年輕人生活的一部分。這些源自內容世界的隱喻被用來理解范圍廣泛的當代問題,它們構成批判既有秩序的文化資源。它們同時也是對陳腐的政治修辭的改寫。
我們常常拒絕在粉絲和公民二者間畫等號,然而,L.V.祖倫卻對粉絲的情感承諾與積極公民的認知的兩分法提出質疑:一方面我們需要諸如知識、理性、超脫、學識或領導力等公民美德,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快樂、幻想、愛情、沉浸、玩耍或模仿。[5]對比鄧肯比而言,“道德奇觀”是彌合這種鴻溝的橋梁,所謂道德奇觀,指的是使人愉快、同時具備參與性和嬉戲性的公共展演,在游戲的同時,也直面現實。[6]
二、費斯克的抵抗與文化針灸
約翰·費斯克于20世紀80年代末在專著《電視文化》中論及抵抗——粉絲的反抗并非是為了顛覆社會體系,從而表現出“明顯的政治性、甚至革命性的意義”,而是為了“拒絕接受主流意識形態所規定的社會身份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控制”[7]。他以粉絲模仿偶像麥當娜的時尚衣著和言行為例子,來證明抵抗的解放性意義:對為數眾多的少女歌迷來說,麥當娜被視為對父權制價值觀的推翻再造,能夠賦予她們權力。在《解讀通俗》一書中,費斯克寫道:“幻想自己被賦權的麥當娜的十幾歲少女粉絲可以將這種幻想轉化為行為,并可以在社交上采取更有力的方式,從而為自己贏得更多的領地。當她遇到能夠和她分享幻想和自由的人的時候,就開始產生團結感和共同抵抗感,這可以支持和鼓勵微觀社會層面的漸進行動。”[8]
然而,在討論文化針灸時,詹金斯認為“哈利·波特聯盟”的領袖和成員可能會反對費斯克的觀點,因為他們的參與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抵抗”——那種抵抗可能是在青少年的世界里使用成人政治的語言和過程,而他們毋寧說是以草根挪用的方式創造了一種新的談論政治變革的語言。例如,該聯盟于2010年11月發起“哈利·波特巧克力公平貿易”運動,目的是保障供應巧克力的原材料的農民的權益。他們以《哈利·波特》系列故事中的“巧克力青蛙”(Chocolate〓Frog,是一種在魔法世界中出售的深受歡迎的甜點)作為動員粉絲的工具:如果剝削農民,便等于違反“巧克力青蛙”故事所象征的意義,那么粉絲在現實世界就應該罷買該產品。最終,這一粉絲行動成功逼使擁有《哈利·波特》特許經營權的時代華納公司與糖果生產商簽訂了公平貿易認證標簽合約。
又如,在約旦河西岸的Bilin村莊,當地的土地保護者以阿凡達行動主義展示特定的政治目的——保護本族群的土地。他們的做法是:將自己的身體涂成藍色,依托電影《阿凡達》的形象,通過新媒介平臺成功吸引公眾的注意力。這種形式的粉絲行動主義需要彰顯參與者的公民想象,繼而激勵真實世界的政治行動。[9]重要的是,在此過程中,年輕人鍛造了自身必備的技能和價值,從而可以讓自己的領域盡可能富于建設性。
三、從粉絲社群的公民實踐到文化針灸
粉絲社群的公民實踐指涉的是,“參與式政治③的實踐直接基于現存粉絲社群的實踐”[10],實踐的形式包括:同人小說、粉絲藝術、同人視頻等。參與者主要來自千禧世代[11],他們通過新媒介平臺如播客、博客等創作及傳播同人小說,或通過機械電影技術④輕易制作同人動畫視頻[12],這樣的“過程”被學者視作公民與政治參與。
正因如此,粉絲在根本上就可以被等同于參與者。如本杰明·伍所指出的,通過批判和鑒賞自己偏愛的文本,粉絲可以表達其感情、愉悅、承諾或忠誠,以獲得粉絲社群的認同。[13]他們在進行文化消費的同時對文化產品投入大量的非物質的和情感的勞動,這種勞動在集體的社會實踐中非常明顯。如此實踐通過共同的方向來表達不同的活動,從而為行動和實踐理性提供了基礎。例如,《哈利·波特》的粉絲會討論和填補作者羅琳和時代華納公司未交代或完成的敘事空白,在討論過程中,他們既會討論抽象概念如不平等、歧視、剝削等,也會涉及現實世界中某些國家或地區的特定政策。
要想充分說明這個參與“過程”的內在邏輯,需要引入“公民想象”的概念,也即“就當前社會、政治、經濟制度或問題,設想其替代品的能力”。[14]例如,粉絲把自己想象為內容世界的“英雄”主角哈利·波特,代入其組織的“鄧不利多軍”⑤,以之思考處理真實世界問題的方法。而“哈利·波特聯盟”的出現,滿足了青少年粉絲渴望成為英雄的“需求”。通過這種文化針灸術,微觀的生活政治與公共政策的“實體”政治之間的橋梁得以建立起來。
四、從“文化反堵”到“文化針灸”
文化反堵,又稱“文化干擾”,首次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15],其常用定義是“干擾或阻止商業信息的流動”。[16]馬克·德里于20世紀90年代撰寫數篇文章普及這一術語,用來概括行動主義者批評、顛覆和“阻塞”消費文化運作的一系列策略。從媒體惡作劇和廣告模仿到快閃和街頭藝術,這些行動試圖阻斷滲透到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資本主義主流信息流。通過干擾,原有的信號被打亂,或是被注入意想不到的情緒,以此刺激閱聽人批判性地思考和挑戰現狀。
按照詹金斯的總結,文化反堵的模型認為,“大眾媒介一方面擁有接近于精神控制的處理權力,但另一方面也容易被顛覆性想象的最基本行為所干擾”。詹金斯的《從文化反堵到文化針灸》一文,分別從理論和實踐上,比較德里的文化反堵和斯萊克的文化針灸模型。[17]
在最廣泛的意義上,兩者都試圖“綁架”流行文化的符號為我所用,但文化針灸尋求的是對傳播的重定向,而文化反堵則致力于顛覆或阻塞信息的流動。文化針灸的發起者是粉絲,深挖的是內容世界,再以核心隱喻聯系現實世界的問題;而文化干擾者通常部署“祛魅”的隱喻,目的是尋找喚醒大眾的良方,這緣于公眾被灌輸了太多的迷夢,因而喪失了對現實問題的把握。
如果說文化反堵意味著以創造性的方式反對文化產業,是外向的、更富于戰斗性的,那么,文化針灸則是粉絲從內部發起的對文化的改革行動。文化干擾者解構流行敘事,使其致命的誘惑力變得無能,而文化針灸則造就文本盜獵,其策略是通過重組、重寫和重混,制造對粉絲社群而言有意義的主題。
五、余論
粉絲社群以文化針灸模式推動粉絲行動主義,他們既要連接現存的粉絲社群,也要通過挖掘內容世界,吸引公眾注意。2013年,系列電影《饑餓游戲》上映,粉絲社群希望提升公眾對經濟不平等議題的意識,他們在線上發起“自拍”運動,鼓勵參與者模仿電影主角“高舉三指”的手勢進行自拍。該手勢在電影當中象征的是貧窮地區人民向繁榮的首都及暴虐領袖所展示的抵抗姿態,粉絲行動組織鼓勵參與者使用這種文化針灸模式,向經濟不平等宣戰。他們還在YouTube上發布了一段視頻,名為“饑餓游戲是真實的”,通過粉絲喜愛的角色對白,以及相關數據的呈現,使得粉絲或其他閱聽人感受到在內容世界里所發生的“事件”,在現實世界中亦不遑多讓,借此動員公眾關注社會分化的議題。
由此可見,文化針灸的實質是一種以流行文化聯系社會議題的策略,它是自下而上的草根運動。此種策略運用大量粉絲技術以匯聚注意力,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形成對話與動員。
在文化針灸的實踐中,流行文化是認同形成與賦權的自然之所在,可以提供充裕的有價值的意象與敘事。這些意象與敘事并不被文化針灸者視為對現實的再現,而毋寧說是可以與之斗爭的、并加以改寫和再編碼的主題。
注釋:
①“哈利·波特聯盟”:由安德魯·斯萊克于2005年創立的非營利粉絲行動組織,致力于平等、人權和文化素養。至2018年,網站注冊會員超過40萬人,全球的地區支部超過70個,組織各地區成員參與義工、籌款等,較受矚目的是成功驅使擁有《哈利·波特》特許經營權的時代華納公司與衍生產品生產商簽訂公平貿易協定,保障提供原材料農民的利益。其網站簡介寫道:“哈利·波特聯盟將粉絲變成英雄。我們通過故事的力量讓行動主義得以發生,從而改變世界。”
②根據詹金斯的定義,虛構作品中的內容世界是人物、環境、情境和價值觀的網絡,它們構成了商業制作人或草根社區延展一系列故事的基礎。
③參與式政治指的是“參與式文化同政治及公民參與的交集,政治變革是通過社會和文化機制而非通過既有政治制度來展開的,公民認為自己有能力通過媒介生產和媒介傳播表達他們的政治關注”。
④機械電影是一種制作動畫視頻的技術,原本用于電腦游戲里面的過場動畫,此方法可以降低粉絲制作動畫視頻的金錢成本。
⑤“鄧不利多軍”是《哈利·波特》系列故事中的學生協會,男主角哈利·波特是該協會的領袖。在故事中,他們秘密學習“黑魔法”,目的是對付故事的反派角色伏地魔。“哈利·波特聯盟”致力于成為現實世界的“鄧不利多軍”,透過聯盟成員的努力,喚醒整個真實世界,結束諸如非洲蘇丹達爾富爾地區的種族滅絕等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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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虹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胡泳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