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
世界上每個國家或地區,都有屬于自己占主導地位和支配地位的主流文化,主流文化之外還存在一定的亞文化范疇,亞文化是相對于主流文化而存在的。亞文化通常被定義為與一個民族、一個地區、一個國家的生產方式和上層建筑不相適應的非大眾文化。亞文化與主流文化的沖突,是誘發犯罪的一個重要因素。它有著與主流文化相對立的價值標準、行為方式和特定的傳播范圍,有著自己的行為評判標準、規則及其禁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不能簡單地把亞文化等同于犯罪文化,犯罪文化是亞文化的極端形式,但亞文化與犯罪文化有著一定的聯系。長期生活在以亞文化為主導的社會環境中,將逐步形成對于亞文化的認同,按照亞文化的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行事,從而引發犯罪行為。
美國學者安德森(Anderson)提出了一個關于“亞文化暴力”的當代解釋。他利用在貧民區的實地研究認為,在美國的貧民區存在一個“街頭守則”(The Code of the Street),即在許多經濟落后的社區,暴力文化的威脅非常高,而且通常情況下,人們不能完全指望警察保護,在這種“街頭”環境中,青少年無疑屬于潛在的“受害者”,他們會遵守所謂的“守則”以阻止他人來傷害自己。筆者基于安德森提出的“街頭守則”理論認為,家庭文化、青少年的社交文化、亦或是青少年形成的叛逆心理,這三個方面極易伴隨著暴力因素,青少年潛移默化地受此影響,容易走上犯罪的道路。
“街頭守則”理論源于美國“街頭”暴力亞文化的環境,即便是在美國這樣經濟社會高度發達的國家,其貧困社區中依舊涌現出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其中,沒有一個問題比充斥暴力的犯罪行為更加嚴重,例如斗毆、搶劫、槍擊等犯罪,所有這些犯罪行為都可能讓無辜的居民成為受害者,且現在這種現象已經逐漸影響到更多的郊區居民和城市居民。
一般來說,在貧民區生活的居民難以支付生活費用,而且他們還面臨著種族歧視、應對著毒品的猖獗,久而久之,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居民更加缺乏對未來的希望。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青少年面臨著被不良文化侵襲的風險,這種亞文化環境也意味著,即使部分青少年的家庭倡導主流價值觀,青少年也必須能夠在面向不良的“街頭”環境中把控自己,警惕自己被同化。
所謂的“街頭守則”,是自發形成的一套管理人際公共行為的非正式規則,這種規則默認了人們可以用“適當的”方法去應對侵害,默認那些有侵略傾向的人通過暴力沖突的方式解決問題。數據表明,安德森討論的以下一些因素有助于采用該守則:行為人是男性、貧困、受到父母的嚴格監管、成功機會受到限制、遭受歧視、暴力的受害者以及參與暴力行為——尤其是有參與暴力的同伴。①See Francis T. Cullen, Robert Agnew, Criminological Theory: Past to Present: Essential Reading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P. 143.“守則”不同于“文化”,一旦違反“守則”,就會受到懲罰。因此,對守則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防御外界的侵襲。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具有主流文化導向的家庭雖然非常反對“街頭守則”的價值觀,但是他們還是不得不鼓勵他們的孩子去熟悉這種“規則”,最重要的目的在于防止他們的孩子受到亞文化環境的侵害。
“街頭守則”的核心是將“尊重”視為一種“權利”。特別是青少年,如果長期處于暴力環境中,一旦他們覺得自己得不到周圍人應有的重視,“尊重”被視為幾乎是一個難以獲得的外在實體時,他們就會通過自己的手段去爭取“尊重”,只不過他們獲得“尊重”的手段往往也是通過暴力方式。通常,一個人可以通過他的外表,包括他的穿著、舉止和行為方式來改變他在別人心中的形象,并且可能獲得其他人一定程度的尊重。而“街頭守則”實際上也是為獲得“尊重”提供了一個框架,只不過在這個框架內,整個的文化環境接受崇尚暴力的價值觀念,鼓勵奉行暴力,懲治偏離暴力的行為。因此,一旦青少年受到暴力亞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就會認為主流文化及其帶來的影響是一種異化,從而導致對正常社會無從適應。
暴力亞文化寄居于生活的許多方面,其中家庭環境極易成為充斥暴力亞文化的重要方面。在安德森提出的“街頭守則”理論中,他將家庭分為“體面家庭”(Decent Families)和“街頭家庭”(Street Families)兩種類型,“體面家庭”和“街頭家庭”在實際意義上代表著價值取向的兩極,是兩個對立的概念類別,這兩種不同類別的家庭對青少年人格的塑造有很大的差異?!凹彝ゼ仁巧畹母蹫常部梢宰兂煞缸锏臏卮??!雹诳禈淙A、張小虎:《犯罪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66頁。
一般來說,所謂的“體面家庭”更傾向于全面地接受主流價值,并將主流的價值灌輸給他們的孩子。毫無疑問,“體面家庭”的經濟條件比“街頭家庭”更好,他們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在物質基礎得到滿足之后,他們更重視對精神文化的追求。一方面,他們重視努力工作和自力更生,打造自己的事業;另一方面,他們中的許多人去教堂,并對他們孩子的教育有濃厚的興趣,他們對主流社會有一定的信心,他們寄希望為他們的孩子創造一個更美好的未來?!绑w面家庭”的父母在教育子女的做法上往往更嚴格,鼓勵孩子尊重權威和行走筆直的道德線,他們對社會上的熱點事件有強烈的關注,并提醒他們的孩子要學會觀察和從中學習。同時,他們自己對別人保持禮貌和體貼,并且教育他們的孩子用同樣的方式待人接物。概言之,“體面家庭”更多的是受到主流文化的影響,并且重視孩子的教育,以求通過優良的教育完成對孩子人格的塑造。
相比之下,所謂“街頭家庭”的父母往往表現出對孩子缺乏考慮,毋庸置疑,他們也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但其中許多父母發現很難與孩子的需求相協調。這些家庭更多的是去適應街頭的“守則”,父母可能會以規范的方式積極地將他們的孩子社會化,從而令孩子在“守則”中根據自己的價值去評判他人。
在“街頭家庭”的環境中,由于父母自身文化水平等各種因素的局限,一些父母容易對孩子使用言語辱罵和身體的懲罰,在懲罰之后又缺乏任何耐心的溝通和有效的解釋,他們自己都沒有認識到自己采用了不當的教育方式。其實,父母們之所以會打孩子,特別是如果孩子違反了他們的“行事準則”,不是因為他們討厭孩子們,而是因為這是他們控制和教育孩子們的方式。社會上許多父母都認為男孩子必須要打,但他們難以把握使用“暴力”的邊界,當造成虐待兒童的嚴重后果時還認為只是父母在教育孩子。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父母的行為會潛移默化的誤導孩子:孩子會認為在解決任何人際關系問題時,采取富有侵略性的言語威脅或行為暴力是解決問題快速而有效手段。
更加糟糕的是,有些家庭的父母極度不負責任,放任孩子不聞不問。這些家庭的孩子,在沒有監督的情況下長大,有時嘗試以周圍的成年人作為榜樣,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打架。在亞文化的環境之中,可能充滿抱怨、憤怒、言語糾紛、身體侵略,青少年觀察這些行為,可能認為這些行為是正確的。青少年模仿能力強,很快學會還擊那些惹怒他們的人,而且以這種“以牙還牙”的心態占據優越感。為了生存,為了保護自己,青少年們認為有必要以暴力的方式處理逆境,這時候,青少年可能已經學會了在“街頭”法則中生存的第一課:生存本身不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更不用說被尊重了,你必須為你在世界上的地位而戰。在這樣充斥暴力的環境中,青少年很容易因為暴力行為觸發法律的警報線。
安德森的研究表明,事實上,絕大多數的“街頭家庭”試圖靠近“體面家庭”的家庭模式,但是,他們的經濟資源不僅極其有限,而且他們也很容易荒廢所擁有的一切,在最絕望的情況下,受挫于生活開銷,甚至沉浸于酗酒、毒品的濫用,一些人由此走入自毀行為。換言之,“街頭家庭”在生活的困境與壓迫之下,很容易缺乏自我控制,自暴自棄。
家庭是青少年接觸最早的群體關系,是青少年最重要的教育來源,影響著青少年的價值觀、人生觀的形成和人格的塑造。“長期生活在吵鬧、暴力的家庭環境中,潛移默化地受此影響,傳遞給青少年的家庭教育是厭惡與憎恨,而不是愛與包容。”①楊宗輝主編:《當代犯罪學前言問題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4頁。家庭環境如果充斥著暴力文化,在很大程度上為孩子提供反面的學習范例,即在青少年自我意識形成的敏感階段,無視其獨立的人格,強化其逆反心理,令未成年的孩子更易于尋求社會亞文化圈獲得認同和自我滿足。①參見盧建平:《中國犯罪治理研究報告》,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頁。忽略健康積極的家庭文化氛圍,父母對孩子沒有正確的引導途徑,孩子會形成以暴制暴的思維模式,實施暴力犯罪。
當“體面家庭”的孩子和“街頭家庭”的孩子聚在一起時,會發生一種社交洗牌,孩子們有機會去接觸和體驗另一種生活方式。孩子們的行為固然會受到家庭環境的影響,但家庭環境并不能決定孩子最終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及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青少年有自己的朋友圈,在街頭的玩耍中、在學校里以及在青少年團體中,青少年相互之間會產生一定的影響。孩子們通過他們的玩耍,將他們的個人生活經驗投入到一個共同的知識庫中,他們會對看到的東西進行觀察,并將自己的技能與他人的技能相匹配。他們也能細心察覺到其他人的言語或身體的爭斗,之后他們注意比較和分享他們對事件的理解,進行不斷的學習。同輩社交的相互影響可以從社會學習理論(social learning theory)尋找理論根據,即“犯罪的社會學習理論認為,個人的犯罪行為是在社會生活中通過實施或觀察犯罪行為而學習獲得的;人們是否進行犯罪行為,深受社會環境中的有關因素的制約。這一理論尤其適合于解釋暴力犯罪。”②吳宗憲:《西方犯罪學》,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314頁。
青少年在社會交往中實際上也處在一個競爭的系統中,在這個系統中通過競爭的方式來贏得尊重。在暴力亞文化的社會環境中,保存著許多攻擊性的習俗,它們包括獎勵那些最好斗最敢斗的成員的內容。由于攻擊行為在這里受到了強化,所以其中發生攻擊行為的頻率很高,并逐步演化為暴力犯罪團伙。
競爭的重要方式是奪取他人的財產,看似普通的對象可以成為遠遠超過其貨幣價值符號的價值財產,通過競爭奪取的財產可以象征著侵犯某人的能力。其一,財產不一定是有形的物品,它可以是另一個人的榮譽感、它可以是一場戰斗的勝果、它可以是某種標準的強加,當一個人可以從另一個人那奪取財產,然后炫耀它時,他通過作為該財產的所有者或控制者而獲得一定的尊重,但是這種所有權的宣示可能又會激起其他人的挑戰。其二,對于奪取的財物,不論是利用其外在價值或是內在價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游戲由誰控制就標志著誰是當前的贏家,這種競爭游戲經常會在“街頭”環境中上演。也就是說,一個人可以提高自己的程度取決于他把另一個人能力的降低,特別是在經濟落后的“街頭”環境中,一旦青少年感覺很少獲得尊重,而每個人又通過競爭來獲得肯定,他們的自尊感就容易受到傷害,青少年渴望這樣的尊重,他們將冒著違法犯罪的風險獲得和保持這種“尊重”。在“街頭”環境中,很多男性青少年會相互之間組成結構松散的群體一起活動,并經常與周邊地區的青少年打架斗毆,形成團伙犯罪。
近些年來,在青少年犯罪中,女性青少年犯罪日益突出,引人注目。在與男性朋友的交往中,越來越多的十幾歲的女孩正在模仿男孩,因為女孩和男孩的目標是相同的——獲得尊重,他們試圖學習男孩們慣用的方式來達到目標,包括學習男孩子的謾罵和使用暴力來解決爭端。這也體現出女孩子的獨立地位在逐漸加強,女孩子通過自己的行為證明他們可以像男孩子一樣獨當一面。
女性青少年犯罪除了數量上升外,還呈現出“男性化”的特征,一些少女開始涉足過去由男性“一統天下”的某些違法犯罪。①參見宋浩波、靳高風:《犯罪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97頁。一般認為男孩子才和暴力相關,通常如果一個女孩受到攻擊,她會求助于信賴的男生。然而現在,越來越多的女孩完全可以自己解決問題,甚至要求他們的男性朋友教他們如何用暴力打擊別人。與男孩子不同的是,女孩子之間的沖突很多是源于他人背后的非議和八卦,女孩子對個人被負面性地評價非常敏感,基于此,她們可能會報復。雖然,許多非議可能不會帶來實質性的傷害,但是,這種非議會損害女孩子的名聲,為了免受誹謗,防衛者通常學習她們周邊的男孩子用一場暴力“戰斗”來解決問題。另外,除了暴力犯罪,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受到周圍男性朋友的唆使,或者是為了朋友間所謂的“義氣”,卷入毒品、盜竊、敲詐勒索、詐騙等犯罪。
在“街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青少年,受到“街頭守則”的影響根深蒂固,他們認為“街頭守則”的標準是城里唯一的游戲。在缺少主流社會重視的情況下,他們就會和主流社會產生隔閡,久而久之,他們會在一定程度上拒絕和蔑視主流社會,在處理這種蔑視和拒絕時,一些青少年會有意識地投入自己更多的精神與情感,失去和主流社會“溝通”的興趣,自主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文化來對抗主流文化,用所謂的“反叛”來捍衛他們的“自尊”。
青少年正處于生理上的發育期和心理上的叛逆期,二者直接存在階段性的沖突,這個時期的他們自控能力差,做事情容易沖動,不愿意被束縛。美國學者伍頓與布拉扎克在著作中認為,青少年之所以犯罪,是因為他們很大程度上對主流社會感到厭倦、與傳統社會相隔離所致。犯罪成為刺激反叛行為的一種形式,這些青少年試圖反對在他們看來幾乎是死水一潭的平庸生活。他們打破約束、挑戰權威、逃避制裁,所有這些使他們感到興奮和刺激,但是,當大多數青少年以較溫和的方式實施犯罪時,有一些青少年則實施較為嚴重的盜竊犯罪和暴力犯罪。②參見[美]羅納德·J.博格、小馬文·D.弗瑞、帕特里克亞·瑟爾斯:《犯罪學導論——犯罪、司法與社會》,劉仁文、顏九紅、張曉艷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0-311頁。
最可怕的是,青少年將這種叛逆心理演變為無所敬畏的生活態度,這種無所敬畏的態度會讓青少年遇事缺乏理智,動輒用暴力作為解決爭端的主要手段。甚至,在面對執法者時,許多“街頭”出身的青少年并不在乎警察,他們認為去監獄不僅沒有損失,反而可以憑借“蹲監獄”的經驗來提高在“街頭”的聲譽,即有過蹲監獄的經驗,在他們的朋友圈更容易獲得“尊重”。許多面向街頭的青少年更在乎來自朋友圈的“尊重”,而不是警察的手銬,這種無所敬畏的態度對加強執法有影響。
綜上所述,暴力亞文化環境是影響青少年犯罪的重要因素,但是,并非意味著生活在暴力亞文化環境中的所有青少年都會無差別地吸收和信奉“街頭守則”特有的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青少年是否會吸收和信奉這些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與其在家庭教育、社會交往、性格特點等方面的差別有關,由于存在這些方面的差別,有些青少年吸收和信奉這些價值觀念,有些青少年則擺脫了“街頭守則”的束縛。可見,青少年犯罪很大程度上源于青少年習得性的反應,這種反應是在社會環境中被助長和整合成為的一種習慣和人格特征。
青少年犯罪類型研究一直是犯罪學中的重要議題,在有關青少年犯罪對策的研究中,研究者大都十分強調凈化暴力環境的重要性,盡管這樣一種新動向已經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關注,但是學界對這一問題并未能及時給出有深度的解釋和有效的對策建議。正如日本學者上田寬所言,“不管怎樣,文化基準多元化的結果是形成了誘發犯罪和不良行為的局面,社會對此的批判變得軟弱無力,對于青少年而言,喪失了幫助他們形成道德性人格的穩定機制基準,這關系到深刻的人格問題,遠遠超過了‘犯罪學’的范疇?!雹賉日]上田寬:《犯罪學》,戴波、李世陽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