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冀秋
2016年4月26日,是蘇聯切爾諾貝利核事故30周年。這場事故是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最嚴重的核事故,堪稱一場核災難。伴隨著切爾諾貝利核事故重新被人們關注,一時間媒體、出版界蜂擁而上,紛紛以此為題撰文、出書,挖掘或爆料新的秘聞,其中2015年10月,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作家斯韋特蘭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一書,當屬最有震撼力,影響最大的作品。了解和審視這場核事故,包括研究和探討蘇聯解體的原因及歷史過程,都不能繞開這部作品。
該書創作于1989年至1997年間,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繼蘇聯的阿富汗戰爭、蘇聯解體等歷史重大事件之后,再一次將目光聚焦于這塊熟悉的土地。與那些鴻篇巨制不同,在這部作品中,作者滿懷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和對故土的眷戀,忠實記錄了核事故后許多“小人物”的慘痛經歷,他們身體的損傷,對事故起因的困惑,對生活的迷茫和對體制的反思。毫無疑問,作者的視角極具創造性,是獨一無二的。正如德國出版商與書商協會所稱:她自己創造了一個將在全世界得到回響的文學門類,必將掀起證人與證詞涌現的浪潮。
《悲鳴》一書的成功與作者的出身與經歷密不可分,她生長于此,熟悉、熱愛和眷戀這塊土地,充沛和豐富的感情,給作者提供了強大的驅動力。核事故就發生在她身邊,距離她熱愛的南部鄉村咫尺之遙,她青年時代生活和工作過的鎮都在輻射污染區內。滿懷對故土的眷戀,對那些熟悉的人們面對核災難不知所措,失去親人和一切,作者以飽滿的創造熱情,以多年練就的特殊的交流技能,促使那些幸存者揭開心頭的瘡疤,回憶痛苦的往事。
簡言之,長期以來,對“烏托邦”的思考,對故土和家鄉的深厚感情,對“小人物”命運的關注,是這部作品成功的關鍵性因素。
作為一部口述式紀實文學作品,阿列克謝耶維奇可謂駕輕就熟,她“自始至終隱藏在文字后面,將他們的聲音繪成一部紀實文學史上令人無法忘記的不可或缺的作品”,用“職業的冷靜記下他們描述的每一個細節,她沒有運用過多的寫作技巧,只是忠實地記錄了這塊土地上人民的苦難。”讀者由此擺脫了抽象、枯燥無味的事故報告的束縛,把這一切生動且視覺化,直面鮮血淋漓,痛不欲生的歷史場景,直面社會底層大眾面對核災難的無助,搶險救災的士兵的英勇頑強,以及愚昧無知,政府官僚的拖沓、推諉。這部作品的巨大成功,為作者建立了國際聲譽,也稱為了解切爾諾貝利的必讀之書。
作為《悲鳴》的序篇,作者用全書中最長的篇幅,詳盡地記錄了對已故消防員瓦西里·伊格納堅科的遺孀的訪談,這也是全書最具震撼力,最殘忍和血腥的部分。而作者最關注的無疑是當年專為核電站建造的小鎮居民的生活和命運。對小鎮居民的訪談,幾乎占到全部訪談人數的半數,小鎮居民惶恐不安,恐懼、無助和離鄉之痛躍然紙上。對于參加核事故搶險的60萬大軍,作者是滿懷崇敬之心的,是他們在極其簡陋的防護下,冒著生命危險,制止了事故的進一步擴大。在她筆下,士兵講述道:“……機器人無法運作,都出故障了,但我們還可以工作,這點讓我們很自豪。”
至今為人們所詬病的,是當年蘇聯政府對核事故處置不當。事故發生后,政府為維護國家形象,全力隱瞞,沒有指導民眾及時采取防輻射措施,更沒有立即撤離民眾。直到事故發生3天后,政府才采取行動,這讓事故的嚴重性大大增加。事實上,他們是在爆炸發生兩天后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戈爾巴喬夫后來檢討說,“核動力工程的封閉性和神秘性”,使得無論領導層和公眾,都對核知識知之甚少。此前,蘇聯的一位著名的核專家告訴戈爾巴喬夫,反應堆絕對安全,“甚至可以裝置在紅場,過程跟煮茶沒兩樣,就像在紅場擺個茶壺一樣”。(李菁2016:80)
無論上層領導人怎樣刻意漂白,推卸責任,但隱瞞事故,或者出于無知、傲慢,欺騙人民的劣跡,在作者筆下,這一切是真實的,無可辯駁的。核事故由一場單純的環境災難,演變成一場政治危機,無論在國際還是內部,蘇聯政府的信用遭到嚴重質疑,徹底失去了人民的信任。僅5年后,蘇聯解體。有評論說該書,“不僅僅是災難史,也是劇變前的蘇聯史。”(李菁2016:84)
但如果將蘇聯解體完全歸罪與這場核事故,恐怕言過其實,不過說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應該是沒有異議的。通過她的記述,蘇聯各級管理人員的官僚作風,脫離群眾和自私、冷漠,使我們對蘇聯解體的深層次原因,有了更直接的感受。面對重大事故,官員毫無作為,搶先逃跑,毫無顧忌。在書中,對農民失去家園的痛苦,核物理學家向高層領導人反映實情所遭受的冷遇,普通民眾缺乏科學素養和官員的愚昧與無知,以及記者眼中的災區,都有頗為傳神的記述。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無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過,獲獎也罷,聲名遠播也罷,并不能掩蓋作品本身顯而易見的缺陷和局限性。拋開評論家對口述式紀實文學能否算作是文學創作的質疑不談,該作品在文學創作和歷史研究之間游移不定,卻是不爭的事實。
文學創作離不開虛構、想象等創作手法,而歷史研究卻要求“無證不立”,需要嚴格遵守學術規范,在任何條件下,感情不能壓倒理智分析和理性論證。如果作為一部以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為背景的純虛構的文學作品,任何創作手法的運用無疑都具有合理性。但是,作為一部口述式紀實文學作品,縱觀全書,碎片化的,帶有主觀情緒,基于點狀記憶,缺乏全局觀的記述,對明顯違背科學常識的內容不加任何注釋或者刪改,以及專業知識的缺失,尤其是根深蒂固的道德偏執,無疑大大削弱了作品的說服力和感染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誤導讀者,以訛傳訛。換句話說,當“悲鳴”缺少了關鍵性的歷史真相和專業知識的支持,則流于直觀、平面的展示,缺乏立體感和縱深感,其震撼力大打折扣。
全書沒有任何涉及核事故起因的文字,事實上,這是讀者最為關心的問題之一。30年過去了,有關這起核事故的起因,仍然眾說紛紜。這起人類歷史上最為慘重的核事故的根本原因,在于設計缺陷。當這類反應堆在低功率運行,以及在控制棒插入堆芯的最初4秒鐘內,它具有非常危險的正反應性,即可能出現溫度越高功率越高的惡性循環,這在反應堆的設計中是不能允許的。(王喜元2009:174)工作人員操作嚴重失誤,也是事故的原因之一。當晚的安全系統試驗中,操縱員關閉了反應堆的安全系統,從反應堆核心至少拿出204支控制棒,只在堆芯留下7支,嚴重違反操作規程。其三是對事故處置不當,事故發生后大部分工作人員逃離,沒有在有效時間內妥善處理事故,把不良影響降至最低限度。(劉定平2013:7-8)
在談到輻射影響時,她采取了慣用的具有視覺沖擊力的文字,“切爾諾貝利人生下來的孩子身上流的不是血,而是不知名的黃色液體。”而聯合國原子輻射效應科學委員會在研究和分析大量已有資料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是:“除受照兒童可觀察到甲狀腺癌增加外,在切爾諾貝利13年后沒有發現與電離輻射相關的主要公眾健康影響。沒有觀察到與電離輻射可能有關的總的發生率或死亡率的增加;甚至在事故清理工作人員或兒童中,作為輻射照射最靈敏的指標之一的白血病也沒有增高。在與電離輻射相關的其他的非腫瘤疾病(軀體的或神經性的)方面,沒有增加的科學證據。”(韋元波、呂熹元:2011:44)
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書中選取了極度夸大事故危害程度的敘述,完全無視基本的科學常識。在切爾諾貝利防護協會執行委員會副主任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素博列夫的口中,“當時很有可能發生核爆炸,若發生爆炸,威力將可達到300萬至500萬噸。這意味著不僅基輔與明斯克,連整個歐洲都將有一部分地區無法居住。”稍微具備核物理知識的人都知道,核電站使用的低濃縮鈾與武器級的高濃縮鈾具有完全不同的物理特性,前者無論如何都不會處于臨界質量,從而發生核爆炸。通俗地說,就像火柴可以點燃白酒,卻不能點燃啤酒一樣。同樣,書中還大量存在輻射劑量單位混用的問題,倫琴、居里和貝克充斥其間,令讀者一頭霧水。
瑕不掩瑜,對一部口述式紀實文學作品不必過于苛求,畢竟這部作品給我們提供了近距離觀察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窗口”,同時,也給各級管理者提供了極好的借鑒。人類對于自然界的認識永無止境。只要是人類創造出的技術,都可能存在缺陷,而技術越是先進,一旦發生事故,造成的危害越大。
如何在信息公開和合理管控,防止大范圍恐慌之間找到平衡點,是在發生可能波及較大范圍的重大事故時,對社會管理者的重大考驗。徹底的、毫無保留的信息公開,或容許謠言在網絡上任意傳播而不加管制,由此引發的恐慌造成的損失,可能比事故本身還要嚴重。提高民眾的科學素養,是減少事故危害,防止發生次生災害的重要途徑。民眾的科學素養不夠,缺乏必要的知識,謠言必然大行其道。在互聯網時代,由此造成的恐慌更是難以控制。
還原歷史真相,并非易事,往往需要數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歷史學家及民眾的不懈追尋,當然也包括文學作者的參與。在這個方面,以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為標志,是一個重要的開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