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長華 張 瑞
受齊文化影響,莫言小說寫到了幾類動物意象:一是以鱉、蛙為代表的水生動物意象,二是以鳥、狐為代表的林野動物意象,三是以馬、牛、雞、狗為代表的蓄養動物意象。這些動物意象,作為文化原型反復出現在莫言的小說中,具有文化象征的意義。
莫言老家高密隸屬齊地,水系發達。莫言童年時代,高密東北鄉一帶遍布沼澤,有墨水河、大水灣,大水泛濫后田野里一片汪洋。莫言筆下因此出現了水族動物的意象:鱉、蟹、魚、蛙等。
鱉的意象。莫言老家有河流和水灣,鱉是當地常見水族動物。受齊文化影響,莫言老家的人把鱉當作是神異動物,俗稱鱉精。在莫言小說中,寫到鱉的主要有《罪過》和近期小說《天下太平》。這兩篇小說都是以孩子的視角展開。《罪過》寫大福子嫉妒弟弟小福子,看到弟弟溺水而死,沒有及時呼救,后來感到罪過的故事。小說插入了兩個鱉精的傳說。莫言以聊齋的語言,活靈活現講述了一個水面升起鱉精魚怪的故事。接著又講了一個類似“柳毅傳書”的鱉精故事。莫言一再講述鱉精故事,主要是突出民間信仰,鱉在民間有神異的能力,是富貴的象征。
在《天下太平》①中,鱉承載了更多的文化意義。我們知道,古代有河圖洛書之說,是一種預兆文化。莫言的《天下太平》,寫一個叫小奧的孩子,被一只神秘的大鱉咬住手指頭的故事。村里人、警察紛紛解救小奧,最后還是用一個民間方法,救出了小奧。在放生這只鱉時,人們看到鱉背上刻了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太平莊里太平灣,捕到一只太平鱉,似乎真的是天下太平了。莫言借鱉以及這四個大字,表達對天下太平的渴望。
蛙的意象。蛙,因其產卵多,具有生殖繁衍的意義。蒲松齡《聊齋志異》寫到過《青蛙神》,莫言的《蛙》則在歷史批判與人性救贖的主題下,隱含著民間的生殖崇拜。
在民間有蛙崇拜,是“多子”的象征。蛙與“娃”同音,與人類始祖“女媧”之“媧”也同音。《蛙》中的劇作家萬小跑,筆名蝌蚪,進一步強化了這一內涵。蝌蚪的妻子小獅子,當年追隨姑姑,是鄉鎮計劃生育的干將,她終生未孕,特別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她說:“人類與蛙是同一祖先……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狀相當,人的卵子與蛙的卵子也沒有什么區別;還有,你看沒看過三個月內的嬰兒標本?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與變態期的蛙類幾乎是一模一樣啊。”小獅子和姑姑,因為無情終結過無數肚子里的生命終生未孕。小獅子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姑姑渴望贖罪。姑姑在一個酒醉后的夜晚,被蛙重重包圍,蛙的冤屈叫聲類似那一個個死去的嬰孩,她不禁發狂,不禁淚流滿面,最后決定贖罪,致力于制作月光娃娃,似乎生命借她的手在一一誕生。小獅子則以另一種方式——讓人代孕生子,幻想中生下自己的孩子并為之哺乳。女人,與產卵的蛙構成了對應關系。
齊地因為多丘陵密林,鳥、狐貍等林野動物特別多。齊地先民形成了鳥的圖騰崇拜,他們號稱東夷族的鳥夷。莫言小說扎根齊地民間,深受鳥圖騰文化影響,寫到了眾多鳥的意象。齊地還有狐仙崇拜,《聊齋志異》就是對民間狐仙故事的記錄,莫言本人深受其影響。
鳥的意象。在莫言小說中,鳥是自由的象征,它高高地飛翔,不受人間禮法的限制,莫言對此有一種崇拜心理。《豐乳肥臀》中的三姐,因為愛情受阻,竟然被鳥附身,變成了“鳥仙”。鳥仙,雖是人形,但生活習性已經鳥化了。她像鳥一樣啄食谷粒,像鳥一樣攀飛到樹上。更奇特的是,她因此獲得了通靈能力,能給人看病,且手到病除。在另一篇小說《翱翔》中,莫言進一步強化了愛情受阻的女性,如何借助鳥的“飛翔”,來緩解內心的痛苦。莫言對這些深受封建禮教傷害的女性,充滿同情,所以,給了她們“翅膀”。他希望她們能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飛出封建牢籠。意愿是美好的,但現實是殘酷的,鳥仙三姐,飛翔的燕燕,只能墮落于懸崖,或被一桶狗血潑下來,表達了莫言對她們的同情。
狐貍的意象。在莫言小說中,狐貍代表著女性的嬌媚。在莫言小說《夜漁》中,一個突然出現的美麗姑娘,幫“我”用神奇的辦法捉螃蟹,“我”忍不住提出一個荒唐的要求,摸一摸對方的尾椎骨,看那里有沒有尾巴。《四十一炮》寫到了狐貍,寫到了一個神秘女人。狐貍身懷有孕,大雨中踱進五通神廟避雨,生下小狐貍,大和尚慈悲地把粥施舍給它。一個類似野騾子姑姑的神秘女人,溫暖如同剛剛掏出來的紅薯,親切如同母親,用飽滿的乳房飼喂“我”,最后在“我”的淚水迷蒙中騎上人頭馬身像飛奔而去。小說把狐貍與神秘女人并置在一起,構成了神秘的氛圍。
因為對狐仙文化念念不忘,莫言喜歡在小說中塑造美麗如同狐貍精的女性形象。如《生死疲勞》中的孫媚娘,《紅高粱》里的二奶奶等。她們美麗而善良,對男性構成一定誘惑。這些狐媚的女性,常被民間視作狐貍精。莫言似乎并不討厭她們,她們的人生悲劇、愛情悲劇,某種程度上洗刷了她們的罵名。
在人類發展史上,我們的祖先馴養了馬、牛、雞、狗等動物。早在蓄養之前,人類對這些動物是充滿敬畏的。據研究,齊地先民曾對蠶、牛、馬、羊產生過崇拜。莫言小說,有大量的馬、牛、雞、狗、豬等蓄養動物意象。
馬的意象。馬被齊國先民奉為神靈,《春秋說題辭》有“地精為馬”之說,齊國歷史上也曾大量養馬,臨淄的殉馬坑、車馬館即是這段生活的遺留。莫言小說《食草家族》中,有一篇《馬駒橫穿沼澤》,再現了人類的始祖是馬的傳說。小說中最動人的是馬駒的形象,她那花瓣一樣濕漉漉的嘴唇,她那多情而明媚的眼神,她那為了救深陷沼澤而奮力拉拽的動作,讓人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形象。馬駒和男孩相愛了,為了愛,馬駒褪去馬的外形,變成了一個大姑娘,請求男方發誓,永遠不要拋棄她,永遠不要提馬的字眼。馬駒化作的女人最后被男人侮辱,于是幻化為馬,在電閃雷鳴中飛奔到天上。他們生下的孩子,成為我們人類的始祖,這些孩子兄妹結婚,生下了生蹼的子孫,他們mama的叫聲,正是那人馬相戀的古老文化的遺存。
牛的意象。牛被齊地先民奉為神物。楊方《五經勾沉》說“東夷人以牛骨占事,呈吉示兇,無往不中”。②莫言小說,寫到牛的很多。牛代表強健的生命力。如《生死疲勞》中的牛,有力氣,性情倔強,無比熱愛主人藍臉。藍臉死活不入社,堅決做單干戶,牛雖被強行入社,死也要死在藍臉的土地上。
莫言短篇小說《牛》,寫到一條野性十足的牛,已經成年,強烈要求著動物的交配權。但在那個時代,不但人身上的性被強烈地壓制著,牛身上的性也是要堅決壓制的。面對這樣一頭“野”牛,生產隊請獸醫來閹割它。小說中的男孩,一個多嘴多舌、嘴巴饞饞的孩子,最初特別渴望閹割牛,因為可以吃到美味的炒牛蛋,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男孩看到了牛被閹后的痛苦,他猛然醒悟:牛的被閹不正象征著自己的被閹嗎?他流下了青春的眼淚。
雞的意象。雞在古代具有神靈崇拜的色彩。據說,它的前身是“重明鳥”,有辟邪之說。在民間,雞還有生殖、生命力等意義。
在《金發嬰兒》中,一個鄉村女性紫荊,遭到軍官丈夫的嫌棄。村里青年黃毛,抱著一只大公雞來給她婆婆治病。紫荊接過公雞,有了莫名其妙的激動,“公雞望著她,使她的皮膚灼熱起來……她用手撫摸著公雞羽毛,心跳得急一陣慢一陣……她摸著摸著,呼吸越來越急促,胳膊使勁往里收。公雞拼命掙扎起來,尖利的腳趾蹬著她的胸脯,她感到又痛又愜意。后來,‘嗤啦’一聲響,雞爪把她的褂子撕裂了,露出了她雙乳之間那道幽邃的暗影。”或許,正是因為公雞喚醒了紫荊的性本能,才有了她與黃毛的偷情。
在莫言劇作《錦衣》③中,也出現了雞的意象。在男子不能回家拜堂成親的時候,就由新娘子抱著一只公雞成親。這是一個民間信仰,公雞具有神奇的能力,會幻化為丈夫本人,與新娘結合。莫言筆下的動物,代表著強大的動物本能,充滿生命力與象征色彩。
可以看出,莫言對筆下的動物有深厚的情感,在把握它們文化象征意義的基礎上,賦予了它們一定的人性內涵。
注 釋
①莫言:《天下太平》,《人民文學》2017年第11期。
②宣兆琦、李金海:《齊文化通論》,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第342頁。
③莫言:《錦衣》,《人民文學》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