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晏幾道的戀情詞

徐贏意

北宋詞人晏幾道的戀情詞占他全部詞作的十之七八。他的戀情詞有著不同的類別，包括詞人的戀情，閨中少婦的戀情，少女的戀情等不同類別，并且詞人對于戀情的描摹方式及戀情詞的寫作手法也值得深入研究。本文擬對晏幾道戀情詞的戀情類別、寫作手法、以及戀情詞的多層次含義進行探究。

一.戀情詞的不同類別

1.敘述者與歌女的戀情

在晏幾道的戀情詞中，以蓮、蘋、鴻、云這四位歌女為對象的戀情詞占了很大的比重。這四位歌女是友人沈廉叔、陳君龍家中的歌女，在與友人的來往同時，晏幾道自然而然也與這四位歌女有了交流。即使后來友人去世，這四位歌女也不知流落何方，詞人對這四位歌女的思念之情依然不減。《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1]這首詞便是思念小蘋而作：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夢后”而又“酒醒”,回想到當時與小蘋的初見，后來君龍疾病、廉叔下世后，舊人都散了，給詞人的也就是回憶了。除去小蘋，晏幾道對另外的蓮、鴻、云的感情亦很深厚。例如，在《鷓鴣天·手捻香箋憶小蓮》中“手捻香箋憶小蓮。欲將遺恨倩誰轉。”便也表達了對小蓮的思念。其實在蓮、鴻、蘋、云中，詞人與小蓮之間的交流更為多一些，在他的詞中寫到小蓮比起其他三人更多，而小蓮對晏幾道也是有情的，例如在這首《鷓鴣天·梅蕊新妝桂葉眉》：

“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韻出瑤池。云隨綠水歌聲轉，雪繞紅綃舞袖垂。

傷別易，恨歡遲。惜無紅錦為裁詩。行人莫便消魂去，漢渚星橋尚有期。”

詞中說的便是晏幾道赴潁昌許田鎮之時，小蓮在宴席上為晏幾道唱歌送別。

在他的戀情詞中，其實還有很多不知名的歌女——西樓歌女、南湖采蓮女等，這些都只是一個統稱，無法猜測有多少的歌女包含在其中。詞人與這些西樓歌女、南湖采蓮女，大多都是有過情義的，基本上都是有過一段時間的相戀，但是最后因某些原因感情破裂。例如這首《清平樂·蓮開欲遍》：

“蓮開欲遍。一夜秋聲轉。殘綠斷紅香片片。長是西風堪怨。

莫愁家住溪邊。采蓮心事年年。誰管水流花謝，月明昨夜蘭船。”

詞人本與歌女相約好，但是最后因感情破裂，歌女便不再與詞人來往，但是詞人依舊會想起這位歌女。

另外，有一人與晏幾道的戀情，晏幾道寫的十分詳細，那就是疏梅。例如《浣溪沙·小杏春聲學浪仙》：

“小杏春聲學浪仙，疏梅清唱替哀弦。似花如雪繞瓊筵。

腮粉月痕妝罷后，臉紅蓮艷酒醒前。今年水調得人憐。”

這首詞是在晏幾道落魄潦倒之前寫的。晏幾道在家境優越之時便認識了疏梅。疏梅是在南湖認識的歌女，隨著交流的增多，晏幾道也對疏梅產生了感情。后來分離之后，晏幾道也沒忘掉疏梅，在《六幺令·雪殘風信》詞中，表明詞人未得到疏梅的來信，也害怕她另有新歡，在《洞仙歌·春殘雨過》中是說詞人因鄭俠案株連，出獄后重見疏梅，并且有意與疏梅重敘前緣，在《清平樂·波紋碧皺》中是說詞人出獄后，詞人與疏梅重新來往。這三首詞都表明了晏幾道對疏梅的感情之深。

2.閨中少婦的戀情

晏幾道雖身為男子，但是對女子的情感把握很準確、細膩。在關于閨中少婦的戀情詞中，少婦的內心所思所想都能描繪出來。例如《生查子·金鞭美少年》：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系玉樓人，繡被春寒夜。

消息未歸來，寒食梨花謝。無處說相思，背面秋千下。”

在詞人的筆下，寫出的是一位苦苦等待丈夫歸來的思婦。少年出游引發閨思，女子日日夜夜期盼，希望得到丈夫的來信，但是次次都是失望，最后，女子背對著秋千，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相思之苦。

有些人如果不甘如此獨守空房，并且自己的丈夫不再對自己有情義，那么就變成了怨婦。例如《阮郎歸·來時紅日弄窗紗》：

“來時紅日弄窗紗。春紅入睡霞。去時庭樹欲棲鴉。香屏掩月斜。

收翠羽，整妝華。青驪信又差。玉笙猶戀碧桃花。今宵未憶家。”

這是閨怨詞，丈夫夜宿不歸，主人公即使化了妝，丈夫也不曾看過她，主人公心里很清楚丈夫在外尋歡作樂，但是她沒有一點辦法，心中是對他的埋怨與苦楚。而當時的女子要遵從“三從四德”，很難有所反抗，也為閨中少婦的戀情詞中添了悲劇的色彩。

3.情竇初開的少女的戀情

在晏幾道的戀情詞中，羞澀的少女，初識戀情的戀人，都很生動形象，但戀情也大多以悲為結局。例如《何滿子·對鏡偷勻玉箸》：

“對鏡偷勻玉箸，背人學寫銀鉤。系誰紅豆羅帶角，心情正著春游。那日楊花陌上，多時杏子墻頭。

眼底關山無奈，夢中云雨空休。問看幾許憐才意，兩蛾藏盡離愁。難拚此回腸斷，終須鎖定紅樓。”

此詞寫的是一少女春游時遇見一位書生，并產生了愛慕之情，這只是少女的單戀，她曾給他寫過書信，但是并沒有寄出去，少女情竇初開，但是只能自己獨自含愁，沒有開始便結尾了。

少女對愛情總是向往的，也正因如此，才會容易受到欺騙。例如這首《生查子·長恨涉江遙》：

“長恨涉江遙，移近溪頭住。閑蕩木蘭舟，誤入雙鴛浦。

無端輕薄云，暗作廉纖雨。翠袖不勝寒，欲向荷花語。”

表面上是少女蕩舟游玩的事情，但是隱含的是愛情的悲劇。“誤入鴛鴦浦”中“誤入”說明少女看見鴛鴦成雙成對而感到不快，“無端”一是料想不到會下雨，二是料想不到會被拋棄，最后，少女也只能向荷花訴苦。整首詞在雨的環境，烘托出凄涼、憂愁的氛圍，更加體現少女為情所傷后的痛苦。

綜上所述，晏幾道的戀情詞中包含了自己與歌女的戀情，以及有關思婦、怨婦、少女等戀情，并且不難發現晏幾道對于人物內心的刻畫十分細膩。晏幾道戀情詞的語言并不華麗，但是卻能很好地描述出戀人之間的情義、主人公對情人的思念。晏幾道寫的戀情詞大多都是悲劇，也能側面反映出作者的人生境遇和個人性格。

二.戀情詞的寫作手法

1.書信的意象

書信是一個很好的寄托情感的工具。當時社會的交通并不發達，因此對于相隔兩地的情人，他們之間的交流便只能通過書信。但即使有書信，信息的傳達也是很慢的，雙方都在等待對方的來信，這個過程漫長、痛苦又甜蜜。所以，書信側面也體現出情人間復雜的情感。在戀情詞中，若是提到沒有來信，便已經暗示戀情的悲劇，且書信也能表達該戀情的艱辛。例如《虞美人·濕紅箋紙回文字》：

“濕紅箋紙回紋字。多少柔腸事。去年雙燕欲歸時。還是碧云千里、錦書遲。

南樓風月長依舊。別恨無端有。倩誰橫笛倚危闌。今夜落梅聲里、怨關山。”

詞是從信箋開始寫起的。“濕紅箋紙回紋字”中“濕紅箋紙”是思婦邊寫信時邊流淚，從側面反映出思婦的思念。第一句詩便巧妙地借用了書信表明了思婦內心的極度悲傷之情，“回紋字”表明書信是女子用盡了心思在寫的，“多少柔腸事”說明女子將思念及期盼都寄托在了信上。女子一直在等待回信，但是“還是碧云千里、錦書遲”，說明了從去年至今朝，回信一直都沒有。這首詞上片圍繞著書信，從書信的內容，寫信的過程，最終沒有收到回信展開的情節，表明了女子的思念之情。

2.淚的意象

晏幾道的戀情詞中也有很多是通過淚來表達情感的，淚更具有感染性，使主人公的形象更有立體感，也能使他人更能體會到主人公的情感。例如在《蝶戀花·初捻霜紈生悵望》中，“脈脈荷花，淚臉紅相向。”寫的是閨中女子，女子午睡醒來后，滿面愁緒，獨守空房，因女子思念遠方的情人，而此時又聽到歡快的鶯聲，此刻流淚更加體現女子內心壓抑許久的愁苦，并且更能渲染一種凄涼的氛圍，且女子的淚水與荷花上的雨滴相呼應，情景交融，物和人都被詩人巧妙地聯合在一起。在《鷓鴣天·一醉醒來春又殘》中“一醉醒來春又殘。野棠梨雨淚闌干”，該詩是詩人酒醒后看到海棠和梨花上沾的雨滴，恰似離人的淚，觸景生情，因淚而引發了心中的情思，也因此引出下文。在《鷓鴣天·醉拍春衫惜舊香》中詞人將淚和書信兩種意象很好地結合起來，“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這兩句詩表面看著是決絕的意思，但是更能體現出主人公在此之前深深的情感，因她曾經向花箋流過淚，而如今已是離別，告誡自己莫要再向花箋費淚行。以淚為線索，以前是思念戀人而落淚，如今即不再是戀人，所以無需再流淚。

淚包含著多層含義，包括思念，悔恨，惆悵等，能反映出主人公復雜的情感世界，對于詞的氛圍也能有比較準確的傳達。

3.豐富的景物描寫

晏幾道戀情詞的上闋大多是環境描寫，并且以花、季節進行描寫較為多。例如“江南未雪梅花白，憶梅人是江南客。”“白纻春衫楊柳鞭，碧蹄嬌馬杏花韉。”“小綠間長虹，露蕊煙叢。”等。在這些戀情詞中，開篇的環境描寫對于整首詞的感情基調有了鋪墊，并且一些戀情詞中提到的花名都有“一語雙關”的作用，例如這首《鷓鴣天·守得蓮開結伴游》：

“守得蓮開結伴游，約開萍葉上蘭舟。來時浦口云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

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拚得為花愁。明朝萬一西風動，爭奈朱顏不耐秋。”

守得“蓮”開、約開“萍”葉、“云”隨棹，似乎是有意聯系到“蓮、蘋、鴻、云”。下闋中，寫采蓮女采蓮，“朱顏”本是喻指荷花，這里以花喻人，“暗喻采蓮女子”[2]。這首詞既是對蓮花的描寫，也是詞人對于采蓮女容顏易逝的擔心，和對歌女的思念。

晏幾道借用環境描寫，也是想通過環境描寫間接地表達情感，例如這首《臨江仙·身外閑愁空滿》：

“身外閑愁空滿，眼中歡事常稀。明年應賦送君詩。細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

淺酒欲邀誰勸，深情惟有君知。東溪春盡好同歸。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

眼前的相聚引發了對未來的擔憂，同時詞人借“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表達自己的孤單，用當前的景色來烘托氛圍，情景交融。

詞人在描寫環境的過程中穿插著主人公的情感，和人物的心理描寫、主題相呼應，且詞人的文筆十分優美，描寫環境的同時也增加了詞的美感與意境。

三.戀情詞的多層次含義

1.對少年經歷的懷戀

詞人所寫的戀情詞中，有暗含詞人自己的生活經歷。例如這首《生查子·金鞭美少年》：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系玉樓人，繡被春寒夜。

消息未歸來，寒食梨花謝。無處說相思，背面秋千下。”

上闋對于金鞭少年的描寫，是一位富貴、有氣質、風度翩翩的貴公子。晏幾道創造的這個少年形象與他的少年經歷有著關系，晏幾道是晏殊的兒子，出生于富貴家庭，自然有著良好的教養，也不難發現晏幾道對于以前少年時的生活是懷念的，因而這首詞男主人公的形象刻畫很像少年時的詞人，使女主人公念念不忘。同樣在這首《菩薩蠻·個人輕似低飛燕》中“長留青鬢住。莫放紅顏去。占取艷陽天。且教伊少年。”表明詞人對于青春的珍惜和渴望。并且全詞的基調是輕松的，這是晏幾道的早年之作，因而還有著貴公子的性情。“但落拓不隅的命運畢竟使他飽受了世態炎涼和窮困潦倒的滋味”[3]，這與后來詞人所寫詞作“整體性的悲涼情調”[4]形成很大的對比，體現晏幾道對于家道中落后的頹廢。

2.對愛情的寄托

晏幾道寫了這么多的戀情詞，也寫了這么多的歌姬，可見晏幾道的多情。但在這些戀情詞中，有對愛情的向往，但也有著“對早年生活的重新塑造”[5]，“是一種深悔于青年時代放縱形骸的表現”[6]。晏幾道有這么多的戀情對象，但是到最后并沒有與詞人是正真“在一起”的。晏幾道追求戀情，也有著在戀情中可以不會有所顧慮的想法，因而在一段戀情結束之后，詞人總會尋找另一位戀情對象。這種在愛情中近乎天真的義無反顧，可以看作是晏幾道對美好生活依然憧憬，也可以看作是他面對生活所受到的壓迫而選擇的自我安慰，自我釋放。

3.對現實生活的逃避和清醒

由于現實生活的不得志，使得晏幾道將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個人豐沛的情感體驗寄托在了戀情身上，導致戀情詞中很多并非是現實寫照，融入了大量的幻想和夢境。例如這首《鷓鴣天·小令尊前見玉簫》：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在這首詞中，詞人對于該歌姬一見鐘情，以至于后來分開后，詞人只能通過夢境來短暫地滿足自己與歌姬之間的戀情，但是后來“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夢醒之后只是相思之情更加濃烈而已。

但是晏幾道也有比較到清醒的時刻，例如這首《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在下片中，詞人表達了自己與歌姬重逢時的喜悅，但又懷疑這是夢境，因而詞人對戀情一直處于失與得的狀態。詞人對于戀情結束或離別時的痛苦，其中也有對現實生活惆悵的延續。在這首詞中，詞人“猶恐相逢是夢中”，這已經說明詞人心里清楚這只是在夢中，只是詞人不肯去面對。

又例如這首《少年游·離多最是》：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

可憐人意，薄于云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今番同。”

這首詞中，“可憐人意，薄于云水”詞人就很明確的說明自己的單相思是沒有結果的，況且“行云無定”，但是這并不能阻擋晏幾道對于愛情的幻想，此后還是有如此之多的戀情詞，“因為對愛情的幻覺是他后期心理平衡的維系”[7]。很多對于愛情的幻想，并不是出于作者的情感沖動，而是為自己現實生活的困頓找到宣泄的出口。但有時作者也會從這種愛情的幻想中抽離出來，面對悲慘的現實，故而也會展現冷靜落寞的心理狀態。

綜上，晏幾道戀情詞的多層次含義，涵蓋著詞人對于年少生活的懷戀、對于愛情的寄托、沉迷以及現實生活的逃避和清醒。逃避現實，寄托戀情的做法，終究造就晏幾道生活的悲劇。

晏幾道的戀情詞包括詞人、閨中少婦、少女的相關戀情，范圍很廣，同時詞人寫戀情詞是所用的手法也很精湛，通過環境的描寫，運用意象等，把主人公的形象刻畫得很真實，語淡而景美、情濃。在這些戀情詞中，詞人不是旁觀者，并且在這些戀情詞中還隱藏了對自己年少生活的懷戀，對現實生活的不滿等。

注 釋

[1]晏幾道，《晏幾道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5月，本研究所選詞人詞作均出自這本書。

[2]張草紉，《二晏詞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4月，第317頁

[3]莫礪鋒，《唐宋與詩詞》，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9月第229頁

[4]同上

[5]黃振林，《心靈痛苦與覺醒的歷程——論晏幾道詞》[J].撫州師專學報，1987（2）

[6]崔海正，李好，《近20年（1986-200 6）晏幾道及其詞研究述要》，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6月底40卷第3期

[7]諸葛憶兵，《晏殊晏幾道集》，鳳凰出版社，2013年3月，第2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