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賀詠古詩中的諷喻性

高席雅

詠古詩即詠嘆評價已過去的朝代的人或事的詩，作者的心境不同，對于一段歷史的感觸體會也不同。有一類詠古詩具有諷喻的特征，這類詠古詩通常會映射當朝客觀的社會發展或統治階層的矛盾，同時也反映出一個詩人對于朝廷政事及社會問題的嗅覺靈敏度。李賀作為中晚唐詩人的代表之一，在唐朝走下坡路的過程中，他所創作的帶有諷喻性的詠古詩的數量更是繁多，比如《苦晝短》、《帝子歌》等諷刺君王求仙的，還有《榮華樂》等揭露官僚集團驕奢生活的，以及像《還自會稽歌》、《感諷五首（其一）》等詠嘆革新人士遭受迫害和反映農民貧苦現實的。本文將從諷喻的對象及內容，諷喻的寫作手法以及與杜牧帶有諷喻性的詠古詩的異同三個方面來探究李賀詠古詩中的諷喻性特點。

一.諷喻的對象及內容

1.諷刺帝王求仙行為

在李賀所有帶有諷喻性的詠古詩中，諷刺帝王求仙行為的詩數量尤多，反映出李賀一直宣揚的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有直接通過帝王生前死后的對比來批評其求仙行為的荒謬的，如“何以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1]、“漢城黃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磓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官街鼓》）、“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古悠悠行》）、“昆侖使者無消息，茂陵煙樹生愁色。”（《昆侖使者》）等；還有像“鹿飲寒澗下，魚歸清海濱。當時漢武帝，書報桃花春。”（《仙人》）這樣描寫裝神弄鬼的“仙人”不去修煉，因知道帝王喜歡成仙之術，便到朝廷上來給皇帝宣揚莫虛有的升仙之道的行為。鹿就該飲水于寒澗，是魚就該棲身于海濱，既然是仙人就該超然物外，待在自己該在的地方，卻給漢武帝上書描述瑤池的桃花林，而獲得榮華富貴，通過揭露這樣的行為以表達自己對于此類迎合君主之人的嗤之以鼻。李賀此類詩中大多都是借秦始皇和漢武帝來進行諷喻的，二者的相同點在于其享受權力集中的感受，對于權力的渴望基本是所有皇帝都有的，而像漢武帝和秦始皇這樣，在位之時有很大建樹又有很大野心，所以他們對于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歷史上也不乏這種前期勤勉政事后期昏庸享樂的皇帝。由于李賀生活的時期我們很輕易地將視線轉向唐憲宗，作為中晚唐時期勵精圖治，創造出“元和中興”的一位總體來說很有作為的皇帝，晚期也存在了同樣的問題，不過《資治通鑒》和《舊唐書》所記載的唐憲宗開始沉迷仙道的時間是在元和十三年之后，而李賀詠嘆諷喻帝王求仙的詩大都集中在元和五六年，雖然有《感諷五首（其二）》諷刺唐憲宗“信豎兒”的昏庸，但卻沒有明確指出其追求長生，且此詩的寫作時間無法確定，所以我們也就不能很堅定地認為李賀所寫的諷刺帝王求仙行為就是在映射唐憲宗，但可以確定的是李賀確實是在深刻批評這種迷信的行為，認為世間自有自己的變化規律。

2.揭露官僚集團驕奢生活

李賀在詠古時還將諷喻的矛頭直指官僚集團，披露其驕淫奢華的生活。李賀此類詩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直接描繪官員貴族奢侈生活，二是通過對于百姓生活的描繪折射官員惡行。

李賀在《梁臺古意》中借漢代謀叛宗室梁孝王的府邸來描繪鎮海軍節度使李锜在京宅邸的豪華繁榮，并且對比了李锜被俘后處所的荒涼景象，感嘆世事變化的同時也表達了李賀對于那些為了權力不擇手段又貪圖享樂的官員的諷刺。《新唐書·李锜傳》中記載李锜在任時“逼污良家”、“蕃落健兒，皆锜心腹，廩給十萬，號锜為假父”[2]，足見其累累惡行。錢仲聯先生在《讀昌谷集絕句六十首》中寫道：“鎮海當年鐵馬喑，長繩難系日骎骎。射天氣焰成何事，枉筑梁室輦萬金。”[3]感嘆李锜后來的悲慘結局。李賀又在《榮華樂》和《秦宮詩》這一對詩歌中運用大量華麗辭藻描繪貴族盛宴借秦漢說唐。曾益在評價《榮華樂》時說：“全篇形容梁室富貴驕縱之極，末言昔日梁室之富貴轉眼已盡，而已化為今日京華之富，意蓋借此以刺當時之專恣者。”（《昌谷詩注》卷四）[4]，陳沆也說：“詠梁冀以刺當時貴戚。”（《詩比興箋》卷四）[5]都指出了此詩的諷喻性。《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提到：“《秦宮詩》是詩人在長安三年內目睹貴族階級豪華奢侈生活，難以壓抑憤懣心情的作品。”[6]《李賀年譜會箋》也指出《秦宮詩》借梁冀家豪奴秦宮事詠元和間事，無可實指其人。[7]兩首詩歌篇幅都相對較長，將貴族聚會的場面描摹得淋漓盡致，更加突顯李賀義憤填膺的心情。

相比于描寫貴族的華麗辭藻，李賀描寫百姓的樸素意向就更具對比性和諷刺性。如《感諷五首（其一）》中“合浦無明珠，龍洲無木奴。”[8]運用典故，《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寫道：“《后漢書·循吏列傳·孟嘗傳》：‘郡不產谷實，而海出珠寶，與交阯比境，常通商販，留糴糧食。先時宰守并多貪穢，詭人采求，不知紀極，珠遂漸徙于交阯郡界。’”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指出，“龍洲”典故出自《襄陽記》[9]，前兩句用典指出官吏搜刮財寶的惡行，諷刺了貪官污吏的自私和狠毒，表達諷刺之意的同時也充滿了對于百姓的同情。

總的來說，不論是正面描寫還是側面烘托，都反映出此時朝廷的腐敗之氣的彌漫。

3.反映革新人士悲慘命運

李賀還有幾首詩是感嘆革新人士悲慘命運的,像“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金銅仙人辭漢歌》），錢仲聯先生在《李賀年譜會箋》中寫道：“此詩是傷順宗之死及王叔文諸人被貶出京之作。……借金銅仙人之離長安，指王叔文諸人被貶出京，不忍離開順宗之情景。”[10]《三國志》中記載金銅仙人并未被移走，但李賀卻描寫了一幅金銅仙人落淚的凄涼的畫面，以寄托自己對于王叔文等人“永貞革新”失敗，被貶偏遠的哀婉。還有“臺城應教人，秋衾夢銅輦。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脈脈辭金魚，羈臣守迍賤。”（《還自會稽歌》），也是感嘆永貞革新人士的不幸遭遇。

李賀通過寫革新人士對朝廷的忠心結局卻悲慘，來反映朝局的黑暗動蕩。

二.諷喻的寫作手法

李賀諷刺多運用反問的手法，像“神君何在，太一安有。……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苦晝短》）、“瓊鐘瑤席甘露文，玄霜絳雪何足云？”（《瑤華樂》）、“臛蠵臑熊何足云？……人生得意且如此，何用強知元化心？”（《相勸酒》）曾益注《昌谷集》：“且如此，意已足；元化，造化；不可知，故曰何用強。”[11]李賀運用反問句，當是情感連貫，心中已經有答案的質問，充分表達自己的憤慨之情。這些反問句，也讓詩歌情感更加豐富，增強了語氣。

除了反問外，李賀還運用了大量的夸張和想象，像“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銀云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六更。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黃鵝跌舞千年觥。仙人燭樹蠟煙輕，清琴醉眼淚泓泓。”（《秦王飲酒》）、“斫桂燒金待曉筵，白鹿青蘇夜半煮。桐英永巷騎新馬，內屋深屏生色畫。開門爛用水衡錢，卷起黃河向身瀉。”（《秦宮詩》）、“繡段千尋貽皂隸，黃金百鎰貺家臣。十二門前張大宅，晴春煙起連天碧。金鋪綴日雜紅光，銅龍嚙環似爭力。”（《榮華樂》），都是在描寫皇族的奢華生活，錢仲聯先生在《李賀年譜會箋》中寫道：“《秦王飲酒》中所寫宮廷宴會樂舞之盛，賀在長安官奉禮郎時始有緣目睹，不完全出于想象也。”[12]雖然李賀真是目睹過其宴會的奢華，但如此細致的描寫，還是多數是自己的想象，如寫秦皇漢武之事，其中的黃鶴、玉鳳、仙人等等將人間與天宮類比，極盡想象之能事。想象和夸張雖帶有作者主觀的夸大成分，但所反映的奢靡之風卻是真實的，這樣的寫法更具有警示作用，也更具諷刺性。

還有引用典故達到諷刺效果的。像前面提到的《感諷五首（其一）》就用了“合浦”和“龍洲”的典故以指出官吏搜刮財寶的惡行，還有像“堂堂復堂堂，紅脫梅灰香。”中用了曲名“堂堂”，《新唐書·樂志》：“隋樂府有《堂堂曲》。”堂堂為陳后主所作。姚文燮注《昌谷集》：“陳隋作《玉樹后庭花》而歌《堂堂》，以奢靡致亡。自開元以來，華侈已極，兵戎屢召，是堂堂者怠復見之矣。”指出其諷刺意味。

李賀在進行諷喻時，也有很多詩運用了今昔對比，使詩歌變得更加具有沖擊感，像“深井桐烏起，尚復牽清水。未盥邵陵瓜，瓶中弄長翠。新城安樂宮，宮如鳳凰翅。歌回蠟板鳴，左悺提壺使。綠繁悲水曲，茱萸別秋子。”（《安樂宮》）陳弘治《李長吉歌詩校釋》引張東井曰：“梁陳安樂宮，主言其盛；賀安樂宮主悼其衰，樂府今夕不同，或祖意，或不祖意，亦可見其一斑。”描繪對比安樂宮從繁華熱鬧到如今的雜草叢生，以達到諷刺皇族興修園墅的目的。還有像“梁王臺沼空中立，天河之水夜飛入。臺前斗玉作蛟龍，綠粉掃天愁露濕。撞鐘飲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噴血斑。朝朝暮暮愁海翻，長繩系日樂當年。芙蓉凝紅得秋色，蘭臉別春啼脈脈。蘆洲客雁報春來，寥落野篁秋漫白。”（《梁臺古意》）黃淳耀評價：“方春而忽秋也，宮殿墟矣。”本詩前段寫李锜在京府邸的極度奢侈，后段則描繪了荒涼景象，筆鋒轉折突然，對比強烈。李賀在進行對比時，大多都是通過建筑來反映折射人的命運，留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使人感受到無盡悲涼的同時慨嘆世事的變化無常。

總的來說，雖然李賀在詠古詩中進行諷喻時運用到了許多寫作手法，但像想象、比喻、夸張等是李賀所有詩歌共同具有的特點，不具有典型性。而李賀雖然有用典，但數量相對較少，相比之下，反問和今昔對比在李賀諷刺時運用的寫作手法當中就更具特點，一個能夠更好地融入自己的感情，一個借時間和空間的變換來慨嘆世事變化，兩種手法都極具諷刺性。

三.與杜牧具有諷喻性詠古詩的異同

杜牧曾為李賀作《李長吉歌詩序》：“騷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為，得無有是？賀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古今未嘗經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補梁庾肩吾宮體謠。”足見杜牧對李賀詩歌具有現實意義的肯定。二者生活的時代又有所重疊，而杜牧本身的詠古詩也極具諷喻性且數量繁多，對比兩者的異同，可更加深入探究李賀諷喻性詠古詩的特點。

首先，兩人都愛用想象的手法，通過細膩的描寫，來折射現實，但又不完全是想象，基于一定的歷史。比如上一部分提到李賀的《秦王飲酒》、《秦宮詩》等，與杜牧的“彎弓征戰作男兒,夢里曾經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木蘭詩》），作者都有融入自己主觀情感的想象。趙銀芳在《談杜牧詠史詩的藝術風格》中寫道：“四句除了首句,其余全是詩人發揮想象而虛構的情節……而背后卻暗示出統治者的無能,安危托婦人的荒謬道理。”[13]但雖然二者都是想象，李賀的詩歌明顯具有奇幻色彩，令人眼花繚目，而杜牧則更注重現實，更加樸實。可以發現，杜牧許多具有諷喻性的詠史詩都是在路過一個地方有感而發所作，像我們熟知的《過華清宮絕句》、《題烏江亭》、《泊秦淮》等都是觸景感懷所作。李賀則通過想象寫一個地方，幻想一個情景，他不一定真的去過，這使得詩歌更具拓展性。

其次，兩人都表達了不得志的怨愁。房日晰在《杜牧李商隱之詠史詩比較》中寫杜牧：“他自信自己的政治能力,只要得到皇帝的重用,就會在挽救大唐危機命運中大有作為,就能挽狂瀾于既倒。他以詠史詩諷刺統治階級的無能,借以發泄其不得志的牢愁。[14]”而李賀因父親的原因無法參加進士考試，也是一肚子的怨氣，性格又傲，寫了大量的詩諷刺權貴奢淫生活，目的其實是表懷才不遇的埋怨。但不同的是，杜牧因其父輩的地位，所以只是未得到重用，而李賀即便有韓愈的引薦，也只能在京城作個地位極其低下的奉禮郎，接觸不到政治核心，還得看眼色行事。所以，杜牧的怨氣主要來自不能挽救大唐危機，而李賀的怨氣主要來自他的傲和對官場規則的不滿。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李賀的《過華清宮》和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都是寫借玄宗諷今的。但李賀寫華清宮“春月夜啼鴉，宮簾隔御花。云生朱絡暗，石斷紫錢斜。”運用今昔對比慨嘆世事，重點寫如今華清宮的荒涼，側面諷刺。結尾“蜀王無近信，泉上有芹芽。”對皇帝稱“蜀王”更表達對于玄宗的諷刺。而杜牧則是重點描寫當時玄宗和楊貴妃的驕奢生活，正面揭露。因為李賀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知曉自己活不長，所以在諷喻時涉及到很多時間的變化，以寬慰自己。而杜牧則單純表達自己對于統治者的憤慨之情。

總之，李賀在詠古詩中體現出的諷喻性，除了和其他詩人一樣表達對于統治階層的憤慨和警戒之外，還在其中釋放了自己對于命運不公的不滿。因為李賀的王孫情結和其多病的身體，對于帝王求仙就格外敏感，加上其怪異病態的性格，作品多數用詭麗的語言批判貴族也就不足為奇。在此也不排除李賀對于貴族豪奢生活的羨慕的可能，李賀性格孤傲，他當然不會將自己這種世俗的情感明言出來，便換成了批判這種生活的方式以表達自己的不滿。而杜牧雖然是宰相的后代，但其生活的落差并沒有李賀那么大，少時讀書條件也很好，家庭背景和經歷的不同也是二者詠古詩風格差異的原因。

李賀詠古詩具有現實意義，折射出在“元和中興”時，官僚奢侈成風，社會仍然具有很大的矛盾，唐代還是在不斷衰落。其中運用的大量的今昔對比使諷刺藝術更加立體，對比于杜牧，李賀的詠古詩更具有奇幻色彩。且不光有對于時代黑暗現象的反映，也有自己對命運不公的不滿，他的詠古詩的情感是復雜的，李賀想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卻不甘忍氣吞聲，看別人眼色，他的詠古詩也反映了其復雜的情感。

注 釋

[1]李賀.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M].中華書局,2012.本文李賀詩歌皆出于此

[2]李賀.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M].中華書局,2012.第11頁

[3]同上第232頁

[4]同上第264頁

[5]同上第264頁

[6]同上第271頁

[7]同上第271頁

[8]同上第359頁

[9]同上第359頁

[10]同上第166頁

[11]同上第301頁

[12]李賀.李長吉歌詩編年箋注[M].中華書局,2012.第318頁

[13]趙銀芳.談杜牧詠史詩的藝術風格[J].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20(3):53-56.

[14]房日晰.杜牧李商隱之詠史詩比較 [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2):6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