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蘭姆《伊利亞隨筆》的藝術特色

朱鑫磊

一.關于查爾斯·蘭姆

查爾斯·蘭姆出生于英國倫敦，早年在基督慈幼學校念書。他成績優異，但因其天生口吃，無緣獲得高等教育的機會。之后蘭姆便輟學自謀生活，先在倫敦南海公司、后在東印度公司整整做了三十六年職員，直到50歲退休。

謙卑和口吃使蘭姆在性格上膽怯拘謹且多愁善感，但又有著獨特的個人魅力和寬廣心胸。他姐姐因患有精神病，發病時殺死了自己母親，悲痛欲絕的蘭姆從此挑起家庭重擔，傾盡畢生照顧著瘋姐姐和老父親。生活磨難的深深侵蝕，命運枷鎖的牢牢束縛，所有這些現實的苦痛都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蘭姆的內心。也正因如此，他作品中總會隱隱流露出一絲憂郁感傷和孤獨凄冷的情調。或許也是因常年疲于這些重負，他對未來充滿了絕望、冷漠甚至嘲諷。但是這位出生于倫敦底層階級的作家，卻在自身頑強意志的支撐下，一直努力追尋著有價值和意義的人生，直至命運的盡頭。

總之，品讀蘭姆的作品，就如同進入到一個哀婉憂郁又壓抑的世界中。這是一個只屬于他的世界，充滿了各種日常瑣碎和苦痛哀愁，但這并不影響蘭姆在現實中對待他人的友善態度。他坦然接受命運賦予他的一切，毫無怨言。他總是選擇笑對生活，盡管這其中摻雜著不為人知的苦澀。1834年12月27日，蘭姆因不幸感染了丹毒，在埃德蒙頓溘然長逝。

二.《伊利亞隨筆》

蘭姆最大的成就就是隨筆，以1823年出版的《伊利亞隨筆》最具代表性。他以“伊利亞”為筆名，從日常作息、家長里短切入，將平生感念娓娓道來。出版后頗受好評，一直被公認為是英國隨筆散文的典范，在英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短小精悍的篇幅，平凡鮮明的主題，每篇都堪稱不朽的篇章。隨筆的主題涉及也頗為廣泛，探討了包括社會、家庭、生活、真理、友誼、死亡以及閱讀等各方面的問題。每篇隨筆主題既與蘭姆的人生經歷相互交融，又浸淫于廣闊深摯的人道主義氛圍。作品的內容嚴肅理智與熱血感性并存，文風含蓄迂回的同時，又不乏真情實意，纖毫畢現地展示了英式隨筆的至高境界，奠定了蘭姆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和聲譽，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以至于在他去世后的一百多年后，其作品仍受到全世界各國讀者的喜愛。

三.《伊利亞隨筆》的藝術特色

1.獨特的幽默

幽默，毫無疑問是蘭姆作品中最突出的藝術特色。蘭姆的隨筆寫作，是把個人不幸升華為引人入勝的文學作品。他經常在作品中板著面孔開玩笑，這樣反而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幽默感。在《兩種人》中，蘭姆把全世界的人做了劃分：“人類，根據我自己歸納出來的最可靠的理論，可以分為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即：借人家東西的人和借給人家東西的人。第一種人，我想稱之為大人物，他們超越群倫，一望而知，因為他們有那么一種模樣，那么一種風度，那么一種天生的君臨天下的味道。第二種人就生來低人一等了：‘他必須給他弟兄做奴仆。’他們的神態寒寒酸酸、小心猶疑，跟第一種人那般豁達、坦率、手腳大方的派頭比起來真是天差地遠。”犀利諷刺中又不失風趣幽默，讓人讀完后忍俊不禁。

然而，蘭姆的幽默，卻是一種含淚的微笑，讓人讀了有時候忍不住想笑，有時候又想掉淚。蘭姆一生坎坷，可他總能用輕快的字句把沉重的苦痛撥開，將眼淚化為微笑。在《南海公司回憶》的一開頭，蘭姆這樣寫道“看官，假定你也像我一樣，是一個瘦瘦怯怯、靠著養老金過活的人，當你在英格蘭銀行領過了半年的用度......”蘭姆用輕松詼諧的口吻描述著自身不幸的經歷，這種帶有自嘲般的幽默不禁讓人泛起同情之心。同樣的幽默手法還可以在《牛津度假記》中找到：“......這么一來，在你心目中肯定也就把我當成了這個公司里的一員——一個為辦公桌而獻身的人——一個頭發剪得短短、過著刻板生活的書記員——他靠著一管鵝毛筆來維持生計，正像有些病人據說要靠一根鵝毛管來吸取營養一樣。”在這里蘭姆暗指了他做職員的經歷，而且用隱喻、諷刺和對比的寫作手法創造出一種讓人心疼的幽默。

有時候，蘭姆還會選擇用一種沒有惡意的嘲諷手法來達到幽默效果。同樣在《牛津度假記》中，有一段蘭姆對朋友喬治的滑稽描寫：“我剛才還見他在奧略爾學院一個偏僻的角落里，像一個書蟲似的，正忙著鉆研不知從哪個無人過問的書櫥里搜檢出來的一份兒斷爛案卷。由于常年埋頭于書堆之中，他自己也幾乎變成一本書。他站在那些古老的書架之間，一動不動，跟一本書差不多。我真想把他塞進一個俄羅斯皮的封套，放到書架上去。他肚子里的學問，也足夠編成一大部希臘文詞典。”加上隱喻和夸張手法的運用，這段描述十分的生動有趣，讓人不禁捧腹大笑。

2.典故和引用

蘭姆作品中另一個顯著的藝術特色就是擁有豐富的典故和引用。蘭姆作品的主題和內容大多是關于社會底層人群，但上層社會往往偏愛經典文學。蘭姆創造性地將經典文學同流行文學完美結合，使其作品能被當時社會各階層所接受。蘭姆有著杰出的文字駕馭能力，他摒棄浮華不實的寫作風格，而是把文字的得體性放在首位。文字樸實無華又不乏深度，并包含了大量來自圣經、希臘神話或經典文學著作的典故和引用。

在隨筆《除夕隨想》中,“一瞑之后，便可與君王大臣們躺在一起”便是引自《舊約全書·約伯記》（第三章第13、14節）；“只見那舊的一年裙裾一閃，便棄我而去”引自柯勒律治的詩《致正在逝去的一年的頌歌》;“他們一邊歡迎新來的生客，一邊催攆離去的舊人”引自英國詩人荷馬的《奧德賽》。在另一篇隨筆《愚人節》中，“眼前何所見？唯有大傻瓜”引自于莎士比亞的著作《皆大歡喜》（第二幕第五場）；“你的朋友們都被放在鉛棺里埋葬”引自理查德巴恩·菲爾德的詩《它發生在某一天》；“我心里只同情那個吧房子蓋在沙土上的糊涂建筑師，而不同情他那位聰明的鄰居”來自《新約·馬太福音》（第7章第24-26節）。在《飯前禱告》中，“他的食欲常常化為美夢，其中有肉，有酒，都是恢復精力的可口妙品。”引自約翰·彌爾頓的《復樂園》（第二卷264-265行）。

幾乎蘭姆每篇的隨筆里都包含了大量的典故和引用，這些典故和引用不僅體現了蘭姆極高的文學品味，也增加了蘭姆作品本身的文學性。對于中產階級來說，蘭姆的作品就像是一座連接經典書籍和偉大思想的橋梁。對于上層社會來說，他的作品更像是一臺望遠鏡，讓那些上流人士得以看到中下層階級的艱難掙扎或苦中作樂的生活圖景。

3.鮮明的節奏

蘭姆作品中的文章節奏性也較為突出。最明顯的就是破折號的靈活運用。蘭姆通過使用破折號，在句中插入信息而又不破壞句子語法性，從而達到一種“松散”的文學效果。而通過破折號引入其他信息，如同作者本人在向讀者傾訴，繼而建立起作者讀者間的親密關系。在《酒鬼自白》中：“開頭的那幾步不像是爬山，倒像是從火焰中穿過去——那可怎么辦呢？全身必須經受的強烈變化，是如我們想象中有些昆蟲在成長中所經歷的那種形態變化——那又怎么辦呢？而且，所要經歷的變化過程只有活剝皮才可以相比——又怎么辦呢？”破折號的使用，加上重復的手法，仿佛作者和讀者正在進行面對面的交談，隨性而真切。

破折號的運用，還會營造出一種無形的緊張感。在《拜特爾太太談打牌》中，頻繁使用破折號，顯現了拜特爾太太對于打牌的強烈情感：“它伙伴不明、翻云覆雨，——而惠斯特一旦朋友確定，忠貞到底；——最忌反復無常。她公道地指出：打‘夸德里爾’，黑桃尖子權力至上，不可一世；——而惠斯特與其相反，實行一種純正的貴族統治，黑桃尖子雖擁有皇冠、殊勛，權力卻不得超越其他尖子之上；——‘夸德里爾’那種單槍匹馬的打法，常使嫩手為之入迷、洋洋得意，尤其是無搭檔全贏那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相形之下，打惠斯特事故迭出、防不勝防，難與那樣的勝利比肩；——因此，她說，‘夸德里爾’自然對那些少年氣盛之人具有很大的魔力。”文字的節奏感恰當地契合了“夸德里爾”這種牌類游戲的特點。破折號使句子不斷出現停頓，猶如讓讀者感受到這種牌類游戲的復雜變化和不確定性。

此外，破折號的使用還可以精巧地表現出人物的心理特征。在《窮親戚》開頭，蘭姆就生動勾勒出了人們面對窮親戚時復雜的心理：“窮親戚——究其本質乃是一種最無足輕重的人物，一種叫人厭煩的交往，——一種使人良心不安的因素，——這是當你事業興旺如日方中之時，偏偏向你襲來的一片莫名其妙的暗影，——這是一種不受歡迎的提醒，——一種不斷重現的羞辱，——一種度用的靡費，——一種對你尊嚴的無法忍受的壓力，——這是一種成功之中的缺憾，——一種發跡之時的障礙，——一種血緣里的污染......”通過頻繁使用破折號，蘭姆生動地將人們在面對窮親戚時復雜的心理活動有節奏地展現了出來，句句精辟，一氣呵成。

四.結語

蘭姆以其作品的獨特文風和高度藝術性在18世界的英國文學中獨領風騷。他的散文隨筆更是把個人不幸升華為美妙的文學作品，其中《伊利亞隨筆》是他創作生涯的最高成就，也是英國文學中的珍寶。樸素無華的語言，亦莊亦諧的筆法，笑中含淚的幽默，豐富多彩的典故，靈活多變的節奏，所有這些鮮明的藝術特色都熔鑄成了他既不同于前人也不同于當代作家的偉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