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剛
郎世寧是最重要的清代西方來華畫家之一,而其最早的紀年作品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創作于雍正元年(1723年)的《聚瑞圖》(以下簡稱臺北本),而繪圖主題相同的作品還有一件收藏于上海博物館(以下簡稱上博本),款屬的創作時間為雍正三年(1725年)。
兩件作品的相似程度基本可以稱為雙胞胎作品。對于這兩幅作品是否均為郎世寧親筆繪制,還是真假各一的問題,需要有明確的證據來支持,本文通過對比兩件作品的筆墨特征,著錄情況,流傳過程,特別是畫中瓷器與傳世實物特征的對比,判斷臺北本為郎世寧真跡,而上博本為偽作的可能性非常大。
郎世寧出生于1688年,于康熙五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1714年5月4日)離開歐洲,1715年8月17日到澳門,1715年11月22日到達北京。乾隆三十一年六月初十(1766年7月16日)病逝于北京。在郎世寧到達北京的康熙年間,從1715年到1723年大約八年的時間中,因為沒有檔案記載和有紀年的作品,所以無法對他在此時期創作的作品做詳細描述和對比。

圖1 郎世寧于雍正十三年繪制的《果親王允禮像》
清宮造辦處的檔案從雍正元年開始記載,從這時候開始,清宮內包含繪畫在內的各項造辦活動均有了較為明確的記載。郎世寧創作的作品基本為奉旨繪畫作品,故在造辦處檔案活計檔的記載中可以較多看到雍正和乾隆對郎世寧直接下旨命題作畫的例子,包含了建筑裝飾畫和卷軸畫等各類作品。當然,并不是郎世寧的所有作品在造辦處的活計檔中都有記載,還有很多的傳世作品并不在檔案中,所以無法直接依據是否有檔案記載來作為判斷一件作品是否為郎世寧所做的直接依據。
在記載的作品中,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帝王宮殿建筑中的裝飾畫作,也就是貼落畫。另外郎世寧也給其他的皇家成員畫畫,例如在雍正十三年(1735年6月)就曾經給果親王允禮畫像(圖1)。

圖2 郎世寧繪制的靜物寫生畫(左為《畫瓶花》 右為《聚瑞圖》)

圖3 臺北本《聚瑞圖》著錄于《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編》

圖4 上海博物館收藏的郎世寧《聚瑞圖》

圖5 上博本(上)與臺北本(下)的蓮葉對比

圖6 上博本(左)與臺北本(中)的小米穗與實物圖(右)對比
除了繪制各類肖像畫和裝飾畫之外,郎世寧也繪制寓意吉祥美好愿景的靜物畫作,主要表現的都是各類祥瑞的植物作品。其中主要的作品有《聚瑞圖》《瑞谷圖》《畫瓶花》和《午瑞圖》等,在這些作品中,《瑞谷圖》在造辦處檔案有記載繪制于雍正三年,同時繪制了五十二本。而《午瑞圖》根據清內務府造辦處的檔案記載,此圖作于雍正十年(1732年)。其余兩件沒有清宮造辦處檔案記載。也由此可見,完全通過造辦處檔案的記載,來判斷郎世寧的作品是否為真跡,是比較困難的方法。
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郎世寧《聚瑞圖》和類似的《畫瓶花》,是最可以直接對比的作品,構圖都是將植物插放在花瓶中在進行描繪,而且都非常的忠實再現植物和花瓶在內的各種細節特征。臺北本《聚瑞圖》創作于雍正元年,畫中主要描繪了花瓶和并蒂荷花和合穎之谷。而郎世寧于雍正五年創作的《畫瓶花》是另外一件忠實描繪牡丹和宣德青花瓷器的靜物作品(圖2)。
兩幅作品特點是極致的寫實風格,其中《畫瓶花》的花器為明宣德年燒造的青花象耳四方倭角瓷瓶,而《聚瑞圖》是郎世寧在中國最早有明確記年的作品,其創作時間為清世宗雍正元年(1723年),尺寸為縱173、橫86.1厘米。畫上題識為:皇上御極元年,符瑞疊呈,分歧合穎之谷實于原野,同心并蒂之蓮開于禁池。臣郎世寧拜觀之下,謹匯寫瓶花,以記祥應。雍正元年九月十五日,海西臣郎世寧恭畫。鈐蓋了諸多清宮寶璽,如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鑒賞,宜子孫,石渠寶笈,石渠定鑒,寶笈重編,三希堂精鑒璽,等等,在《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編》中也明確著錄了此件作品(圖3)

圖7 上博本(上)與臺北本(下)的枯葉對比

圖8 上博本(左)與臺北本(右)的款識對比

圖9 上博本(右上)與臺北本(右下)和實物插花瓶的對比
除了臺北本《聚瑞圖》,上海博物館也收藏了一件款屬同為郎世寧,畫名也同樣為《聚瑞圖》的作品(圖4),其畫面特征與臺北本如出一轍。
上博本在畫中沒有任何清宮的印璽,也沒有出現在造辦處檔案中,更沒有出現在皇家書畫著錄《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的初編、續編和三編的記錄中。通過上海博物館的展覽文字介紹得知,本件作品曾經為錢鏡塘收藏,有吳湖帆的題簽。勞繼雄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中記載此件作品的鑒定意見,為“真跡,精”。
從兩件作品的高度相似程度來看,可以有兩種可能性的判斷,一是兩者都是真跡,上博本的年份靠后,應為郎世寧對著原作直接復制。另外一種可能是后人對著原作或者印刷作品來復制,也就是偽作。以上兩種情況的哪一種屬實,還是要通過仔細的對比畫面的細節本身來做考量。
蓮葉對比:
從對蓮葉部分的對比來看,臺北本較好的表現了蓮葉背后凸起的主葉脈和細小的分支葉脈的細節,而上博本的葉脈處理則遜色很多,繪制相對草率(圖5)。
小米穗畫法對比:
從畫面的重點之一小米穗來看,上博本基本失去了細節。另外,與實物照片對比來看,一個個小穗單獨飽滿凸起是應有的狀態,而上博本沒有這個特點。臺北本的描繪則完全符合這個特征,并且將每一顆形狀的光感都有表現,將右側來光的顆粒的亮面和暗面表現得非常出色(圖6)。
枯葉對比:
從枯葉的對比可以看到,臺北本細節描繪精微,而上博本細節不明,光感生硬(圖7)。
總結畫中所描繪的植物各部分來看,假設兩者都為真的情況下,上博本完成時間是晚于臺北本的,但是卻完全沒有體現出郎世寧在繪畫技巧上的進步,反而失去了很多細節和應有的水準,這不符合正常的情況。
款識:
從款識來看,臺北本《聚瑞圖》的落款在畫的右上方,這基本是郎世寧畫作題識中僅見的例子,其他的大部分畫作題識均在作品左右的中下部。上博本《聚瑞圖》落款位置在畫作的左下,倒是基本符合大多數的情況(圖8)。書法的點劃結構和章法相似度較高,因為這些文字也不是郎世寧所書寫,所以鑒定參考價值不高。
對于花瓶的考察:
《聚瑞圖》作品中的花器為雍正年間仿制的宋官窯盤口弦紋直頸瓶,是新創造的器型,宋代沒有此種器型,與后來的賞瓶的器型整體上比較接近。上博本的明確破綻來自于畫中花瓶上的裝飾弦紋,從傳世雍正相同器型瓷器來看,所有此器型的瓷器腹部均為三條弦紋,而上博本的花瓶中弦紋只有兩條(圖9)。
檢索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雍正朝同樣器型的瓷器,可以檢索到期間近乎完全一樣的瓷瓶,除了釉色有差異之外,器型幾乎完全一致,均為盤口,直頸,圓腹,在直頸處裝飾三條弦紋,在腹部中央裝飾三條弦紋(圖10)。
對于以寫實風格為主的西方畫家郎世寧在描繪這一類靜物畫的時候,更加可能完全忠實于所描繪的對象,所以基本可以推斷上博本為仿作的可能性非常大。對除了繪畫本身,尤其是筆墨特點以外的其他因素,本來都屬于對于畫作鑒定的輔助因素,但是因為上述情況的出現,輔助要素就可以變為一票否決的決定因素,在沒有發現同樣裝飾紋樣的器型之前,就算不考慮繪畫筆墨技巧上較差的現象,也無法將上博本定為郎世寧的親筆畫作。
著錄情況:
如前所述,臺北本《聚瑞圖》著錄于《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編》,流傳較為清晰可靠,著錄時候儲存于乾清宮。而上博本沒有發現著錄,郎世寧繪制如此重要的表征祥瑞的作品,沒有清宮收藏印璽,也給上博本為郎世寧原作的真實性蒙上了陰影。
結論:
對于歷史上出現的相似程度高達“雙胞胎”程度的書畫作品其實不算多見,如果出現了,必須嚴肅仔細鑒別其中細節上的不同,并結合各類其他資料文獻來考量兩件作品是同時為真,一真一假還是兩者皆為假。根據清宮造辦處檔案記載,郎世寧是有可能繪制“雙胞胎”或“多胞胎”作品。存世《青羊圖》為“雙胞胎”,《平安春信圖》為“三胞胎”,乾隆皇帝及其后妃肖像繪畫為“多胞胎”作品。
對于存世的兩件《聚瑞圖》而言,通過對比其筆墨特征可以知道,雖然上博本畫中標示的創作時間晚于臺北本,但是其繪制的精微程度,光感特征均不如更早創作的臺北本。
從流傳來看,臺北本流傳有序,雖然沒有造辦處檔案記錄,但是在《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編》中已經著錄,存放于乾清宮。它一直在宮廷,并且后來整體轉移到了臺北故宮博物院。而上博本上面除了兩枚郎世寧名下的印章,沒有任何清宮印璽。首次有記載的出現就已經是在錢鏡塘的手中,經由吳湖帆題簽,時間推斷在1930年之后。
在筆墨技法上,上博本未能達到郎世寧的水準,以此作為推斷上博本可能是后人偽作的重要證據。另外,畫中的花瓶與傳世實物無法對應。已經檢索到傳世的同器型雍正器物全部在腹部上有三條弦紋,而上博本只有兩條。這對于郎世寧這樣以忠實再現風格為主的西洋畫家顯然是不可想象的,上博本在畫作中的瓷器裝飾紋樣上出現了硬傷,也正是因此,上博本是后人偽作的可能性較大。
古代書畫鑒定以藝術家的筆墨特征為主要因素,其他的各項因素相對為輔助因素。但本文在對上博本《聚瑞圖》的鑒定中,是鑒定的輔助因素上升為主要因素的案例之一,因為在輔助因素上出現了明確的不符合實際的狀況,可以因此一票否決。

圖10 其他檢索到的雍正同樣器型的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