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忠誠
明代書法藝術基本上是在宋元帖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前期發展較為平和,受趙孟復古思想影響較大。明代晚期,書法藝術逐漸體現出強烈的時代精神,那就是后人評說的明人尚態。明晚期書法普遍重個性的釋發和思想的開放,同時以二王帖學為基礎,在正統的古典美學思想的滋養下,蘊育出求新求異的新型審美標準。在這種環境下,名家輩出,百花齊放。如追求氣韻超逸的董其昌,痛快剛猛的張瑞圖,古意勃發的黃道周……當然也少不了沉著激蕩的王鐸。王鐸的書法,在明晚期書壇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沙孟海這樣評價王鐸:“一生吃著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結果能得其正傳,矯正趙孟、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明季,可說是書學界的中興之主。”沙老的贊譽,跟他對王鐸書風的偏好不無關系,但在晚明時期,能與書壇泰斗董其昌分庭抗禮,證明王鐸的實力非同一般。王鐸是明末清初的重要書家,字覺斯,號十樵,河南孟津人。明天啟二年進士,官至禮部尚書,明亡后降清,留下了二臣的污點。在動蕩年代,有著曲折的人生經歷,對他的歷史功過,史學界歷來多有評價,這里不多贅說,今僅就其行草書藝術風格特點,并輔以煙臺市博物館收藏的部分王鐸書法作品加以分析論述。
書法風格形成的過程中,對傳統的學習和積累是至關重要的。《藝舟雙楫》中的一段文字頗為精辟:“太傅嘔血以求中郎筆訣,逸少仿鐘書勝于自運,子敬少時學右軍代筆人書,可見萬古名家無不積學醞釀而得。雖在體勢既成,自辟門戶,而意態流露,其得力之處,必有見端……。”這段話意在說明一位優秀的書法家對傳統的繼承是取得事業成功的基礎。一位書家的風格確立是在傳統的積累、個性的發揮及時代的影響等多重因素作用下形成的,而對傳統的繼承是其后續發展的先決條件。王鐸對此認識的是非常透徹,他學習書法,力求古意,臨帖甚勤,罕有可比。曾自言:“自定字課,一日臨帖,一日應索請,以此相間,終身不易,五十年終日而不綴止。月來病,力疾勉書。”可見其對古代書法的臨習是終生不倦的。他學書的涉獵范圍很廣,魏之鐘繇,唐之顏、柳,對他都有重要影響。他對二王書法尤為鐘情,對閣帖的研究最為深入。而對他書法風格的形成影響最深的,應該是宋代的米芾了。王鐸在臨帖擬古中汲取古人的筆法精華:陶染鐘繇的古意,吸收二王的瀟灑韻致和筆法,從顏真卿的作品中學習寬厚博大的氣勢,同時又從米芾的縱橫側的書風中求索發展的方向,為風格的形成在傳統中找到可以立足的出發點。王鐸傳世的書法中,很大一部分是臨古的作品,這在同時代的書法家中是罕見的,其中臨二王書帖的居多,雖多意臨,時有發揮,但對臨帖的重視,對傳統的學習和積累可見一斑。
繼承傳統的同時,把握時代風尚,在名家林立的明末書壇上,給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立足點,這是王鐸書法風格能夠確立的關鍵所在。我們知道,宋代以前的書法形式以書札、手卷為主,小而精。王鐸臨習的二王和米芾的行草書,也都是小字范本,單字精妙,布局嚴整。如果把這種精妙的小字套用在明代流行的那種巨幅大幛上,那是不相稱的。所以在單字結體和造勢對通篇布局影響的考量上,王鐸是下足功夫的。從傳世的行書作品來看,王鐸的字形比二王、米芾明顯的開張,結構舒朗,形體長方,以適應開闊的格局。線條的虛實對比和縈索纏繞,彌補了字形放大而形成的結構空洞、松散的弊端。同時字形的放開和加長,導致筆畫相對粗重,卻使二王、米芾的點畫精到和用筆的細微妙處極難表現出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王鐸書法的獨到之處在于他的大膽取舍,從大處著眼,不拘小節,加強了氣勢和骨力的表現,而點畫的細微變化就有所弱化了。這與董其昌的疏秀淡雅,筆墨精妙拉開了距離,確立了個人風格的一大特點。王鐸大尺幅行書作品(圖1),從字形結體上不難看出受米芾的影響較大。字的結構普遍左低右高,起筆厚重,其中不少字重心偏移作側狀。如中間一行之“藏”“最”“相”“”“”五字最為突出,依次左傾右靠,上下行氣呈左右擺動之態,增強了整體的動感和情趣感。更有甚者,有的字結構和重心出現了轉移,別出心裁,很有意思。如“”字的橫折筆畫傳統寫法是上下疊壓,為上下結構,而王鐸卻將其推倒呈左右斜向排列,行筆波動舒緩,結體圓渾,上虛下實,與上面“”字的筆力厚重沉著,字形方整形成了很大的反差。這種單字的縱勢側的變化,比米芾更為夸張,增強了布局的律動感。大字書寫難以表現米芾那種灑脫、疾速的刷字效果,而王鐸則發揮出其深厚書法功底,重筆飽墨,線條波蕩,行筆中有一種氣息涌動的感覺。運筆有節奏,飽墨速行,渴筆緩拉,轉折處取方筆,架構堅朗。連筆縈繞如抽絲拉繭,不溫不火。如“”“磬”“”三字,細筆纏繞,多縈帶牽連,線條變化豐富,筆畫的穿插有松緊、張弛之感,實筆挺拔勁朗,虛筆輕松靈活,氣息流暢,如行云流水,寓雄強的體勢之外添加了些許韻致,即至下面的“落”“暮”倆字,書寫節奏加快,運筆沉雄、激蕩,筆觸厚重利落。如重錘響音,形成節奏上的巨大波動。王鐸的字不僅有很強的動感和節奏感,也有很高妙的情趣感,如第三行起首的“銷”字,“金”旁筆畫索繞充實,結構緊收,上重下輕,重心不穩,有盡力向右緊靠,搖搖欲墜之感,“肖”旁則結構空曠,上尖下闊,結構平穩,且占整字較大的空間,并呈向左傾斜之勢,中虛處兩橫寫成一豎向彎曲的大點,既起到了配重的作用,又保持了中虛的效果。整個字左爭右讓,相互支撐,左緊右闊,對比懸殊,字勢向中間聚攏,在矛盾中形成一種穩定感,極具情趣。“”字上面三畫厚重而緊收,下面的“米”字線條拉細而結字舒展,最后兩點突然加重,形成了上下厚實而中間虛靈的對比反差。同樣在一個字中點畫對比懸殊的還有第二行的“磬”字,起筆因漲墨而粗大厚壯,下拉的筆畫輕靈舒展,結構松弛,而右側上部則緊收而細秀,下面的“石”字占滿底部空間,筆畫厚實,像基石般支撐住上半部分,并與起首厚重處相呼應。整體感覺上下厚重,中部清虛,左松右緊,粗細懸殊,寓情趣于結體之中。王鐸讓作品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點畫都服務于整體,符合布局造勢及整體節奏的需要,可謂匠心獨具。因此,我們是否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書法的字形、字勢服從于動蕩、雄奇的格局,不追求單字的點畫完美和結構端正,而重視結體的新奇和情趣感,是王鐸書法用字的基本特征,也是其書法個性的體現。

圖2

圖3
明末書法的整體時代特征,有其自由放任的一面,這與流行大尺幅,發揮空間相對自由有一定的關系。王鐸是偏愛巨幅創作的,在長丈余的絹綾上信筆揮毫,其創作是何等的灑脫,其難度又是何等的巨大。但這對性情恣肆放逸的王鐸不是問題。清戴明皋在《王鐸草書詩卷題跋》中說:元章狂草尤講法,覺斯則全講勢,魏晉之風軌掃地矣,然風檣陣馬,殊快人意,魄力之大,非趙、董輩所能及也。王鐸的書法布局,適應了尺幅長大的需求,他的單字結構與整體布白相得益彰,布局縱橫任性,開合避讓自然散逸,行氣跌宕起伏,氣勢雄渾,有大氣磅礴之感,沖破了古人法度的羈絆,開創了一代書法新格局。王鐸臨王羲之的《太常帖》軸(圖2),通篇有漏字現象,是王鐸意臨的草書作品。從這幅草書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他一改王羲之的精妙、灑脫,筆斷意連,布局平穩風格。上下用筆纏綿,連續呼應;大小錯落,收放自如;正互生,縱橫擺動;整體感覺天真放任,疏而不散,骨力內斂,使轉圓暢,于氣息涌動中透露出一種自由舒暢的心態。王鐸意臨二王閣帖之作(圖3),缺字漏字的地方很多,師其意而略其文,縱橫激蕩之勢尤為突出,更能代表王鐸的草書風格特點。他用順暢、連綿的長線條拉開了整體的布局空間,寬博大氣。運筆過程中不似二王那樣提按分明,而是在筆道運行中追求一種連貫的、纏綿不斷的氣勢。字形的變化不受傳統結體的約束,張弛有度,一任自然。精彩之處如第一行的“馳情”二字,一正一,一收一放,自由隨性,無刻意之嫌;“散騎轉利”四字空間拉開,字字獨立,暢意抒情,其后“慶慰姊”三字驟然緊收,接連不斷,筆速加快,其感覺如行云流水之間忽然風起云涌,變幻莫測,其疏密處理竟夸張如此。第三行“爾諸懸”三字筆畫粗厚,雄健飽滿,行至“憂順何似”四字時漸轉入游絲細畫,松靈舒朗,之后“等”二字筆速加快,渾厚有力而筆畫連寫,后面三字又字字獨立,最后“息”字以重筆結尾,干凈利落。這種豐富的節奏變化增加了作品的律動感,松緊、粗細、剛柔、斷續的變化都從自然中來,隨性而發,因勢而變。或正或欹,或聚或散,或爭或讓,或急或緩,于矛盾中求和諧,于統一中求變化。王鐸草書奇妙之處,正如《書譜》所云:“有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峯之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從這兩幅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王鐸的草書雖然取法二王,卻已沖破古人的藩籬,擺脫了傳統的束縛,從古法中脫穎而出。正合《書譜》所說:“泯規矩于方圓,遁鉤繩之區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于豪端,合情調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王鐸的書法激情涌動,格局壯闊,放任不羈,筆勢雄奇,成就了自己的風格特點。
王鐸的作品以超強的筆墨功力和杰出的創造性為我們展示了一種全新的藝術風格,具有很大的開拓性和創新意識。然而,中國書法給人的巨大魅力和藝術感染力,除技法精熟、功力深厚外,更主要的是個性的突出,境界的高遠,能夠反映出作者的內心世界和時代精神。也就是說,字外功夫是作品高度的最終決定因素。王鐸的書法,無性情發泄的狂躁之氣,于放逸雄強之外透露出一絲優雅含蓄,將雄肆的筆勢用內斂、含蓄的方式表達出來,高妙之致。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王鐸的創作心態有一定的理性成分。清代馬宗霍在《霎岳樓筆談》中的一段論述是十分肯切的:“明人草書,無不縱而取勢者,覺斯則縱而能斂,故不極勢而勢若不盡,非力有余,未易語此。”從以上列舉的作品可以看出,王鐸的書法風格雖然雄肆奇偉,但卻沒有劍拔弩張,一泄千里之勢,這與同是明末書壇另一位代表人物張瑞圖的書法風格有明顯的區別。張瑞圖的書法峻峭勁利,動感強烈,縱橫凌厲,有折無轉,具有一種奮筆直泄的氣勢,是偏于感性的情感的宣泄。而王鐸的書法雖然氣勢博大,但用筆含蓄,張弛有度,縱而能斂,收放自如,無宣泄之感,蓄勢而發,勢已成而氣未泄,飽滿雄厚,這是王鐸書法非常鮮明的個性特征之一。王鐸書法中表現出的另一個性格特征,就是于縱橫肆意中見天然蕭散之真趣,考量與鍛造溶于情感之中,心手相應,天人合一,于自由暢達之中表現出氣勢和魄力。如在王鐸的作品中出現的漲墨現象,就是一個具體反映。漲墨是由于蘸墨過飽而在書寫時出現的水墨暈散現象,看似無意為之,但王鐸作品中出現漲墨的頻率很高,那就是他的習慣了。王鐸書法喜歡連筆,蘸一筆墨連續寫幾個字,以求其行氣貫通,自然就起筆飽蘸墨形成漲墨,越寫越枯,末尾出現飛白和澀筆。這種寫法樸厚自然,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漲墨的地方夸張成塊面,與線條和點畫形成強烈的對比,增加了視覺沖擊力,并營造了天真樸素的自然情趣。也正是王鐸這種樸素純真的審美思想,造就了他與眾不同的藝術風格:雄奇的氣勢中透著自然純樸,恣肆率意而不加修飾,暢快豁達而不拘小節,雖失于精妙嚴謹,卻得之奇偉純真,不求完美,重在情感的自由抒發和筆墨的自然表達。王鐸博學好古,修養全面,于詩書畫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他是明清之際的詩壇大家,詩宗杜甫,作品甚豐。傳世的很多書法作品是他的自作詩,表現出很高的才情和文人風范。王鐸書自作詩行書作品(圖4),應岳郝老先生所請而作。岳姓郝名晉,膠東棲霞人,與王鐸有相似的人生經歷:進士出身,明代官員,善詩文,明亡后降清,同樣有一段被后人不齒的二臣污點。此幅為文人之間詩詞交流的應酬作品,王鐸的詩頗有成就,此作抒發了王鐸孤寂、蕭瑟的內心情感及對現實世界的無奈和消極的情緒。明代末年,政局動蕩,官場腐敗,有些官吏為求避禍而選擇無所作為,以求自保。文人士大夫寄情于田園山水之間,以詩書畫消遣時光,這就是王鐸詩中所表達的現實境況。詩文的內容是:蕭瑟西風古薊丘,津門南望是芳洲。獨攜千首亭皋回,長嘯一聲天地秋。對鏡初驚雙改,居山更覺此身浮。花田云壑常相待,閑殺嵩陽十二樓。作品末尾題有“力疾具耳”四字,可見是王鐸力疾勉書之作。力疾所至,疲憊中氣力不嘉,此書氣勢沖淡平和,行筆疏緩,多字連寫較少,正因如此,大多數字筆墨飽和,粗厚大氣,連筆處氣若游絲,松淡閑適,筆畫粗細對比明顯,厚處寬博壯美,細處輕靈閑雅。布局特點在于單字的傾側避讓,行氣的左右波動,線條的粗細穿插,通篇的散淡松曠。整體感覺自由天真,肆意松爽,透著一股荒寒離落的傷感氣息。這幅作品雖然沒有王鐸大部分作品的筆勢雄強,氣息壯闊,部分筆墨也略有凋敝之嫌,但布局舒朗,意境荒寒,富有禪意,這種蒼涼和傷感恰好與他所要表達的詩境相吻合,真正達到了書文并茂、書情并茂的高超境界。清代秦祖永對王鐸的書法有這樣一段評述:王鐸覺斯,魄力沉雄,丘壑俊偉,筆墨外另有一種英姿卓犖之概,始力勝于韻者。這幅作品中明顯的透露出一種疏曠的丘壑感,一種荒寒寂冷的意境,一種筆墨之外高邁的情懷。另外,由于力疾所致,氣勢未能盡顯,那種獨特的韻致從雄強的氣勢后面浮現出來,作者的文人情懷表露于書作之中,甚為絕妙。由此可見,王鐸絕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書家,而是具備了豐厚的文化修養,寓才情于詩書畫,于詩文書畫中陶染出來的文人藝術家。
王鐸傳世的作品很多,這里僅列舉了煙臺市博物館收藏的幾幅作品做簡短的解析和介紹。王鐸不同時期的作品顯現出了不同的筆墨、心態的變化,篇幅有限,難容一一敘述。但其書法的整體特征是非常突出的,即章法的大小參差,縱橫爭讓,氣息貫通,跌宕起伏,用筆的徐急頓挫,筆勢順逆交替,字形的側變化,線條的自由發揮,營造了一種大氣磅礴,自然散逸的書法境界。他沖破了古人法度的羈絆,找到了自由、肆逸的創作狀態,心性得到了釋放,創造了自己書法藝術的新格局,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藝術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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